第38章 相遇

家丁们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率先冲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几个胆大的壮丁立刻扑上来,七手八脚地将颜清徽死死按倒在地,粗粝的绳索瞬间捆住了他的手脚,力道之大几乎要勒断他的骨头。他没有任何反抗,也无力反抗,像一具失去灵魂的破布娃娃,任由他们拖拽着,穿过惊慌失措的人群,拖向沈府灯火通明、却弥漫着死寂与肃杀之气的正厅。

正厅内,烛火通明,却照不亮沈钧脸上的死灰。他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刻满皱纹的脸庞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异常灰败。那双曾经精明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深陷的眼窝里盛满了巨大的悲痛和一种濒临疯狂的愤怒。当颜清徽被如同死狗般拖进来,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时,沈钧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瞬间钉在了他身上。

“颜——清——徽!”沈钧的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沉重的恨意和压抑不住的悲痛,“我沈家……待你如何?!纵然你身负罪籍,老夫也让你在书房栖身,免你劳役之苦,给你一方清净!你……你竟敢……竟敢……”他指着书房的方向,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后面的话哽在喉头,化作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撕裂般的悲鸣。

“沈公明鉴!”颜清徽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沾着尘土和沈放的血点,狼狈不堪,但眼中却燃烧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声音因寒冷和窒息感而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小人冤枉!沈放少爷绝非我所杀!

那匕首是栽赃!这酒是有人故意泼洒构陷!小人白天在书房墙角藏匿之物,并非凶器,而是……而是能证明沈家清白的证据!也是小人无意中发现,关乎北疆安危、国公清誉的天大秘密!”

“清白?证据?秘密?”沈钧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他每一寸骨头都看透,那目光中翻腾着怀疑、惊怒和一丝被触及逆鳞的恐惧,“说!藏了什么?!”

“是一张褪色的密信残片!”颜清徽语速极快,他知道时间不多,这是他唯一的生机,“落款是您的亲笔‘钧’字!内容提及墨家机关图已送至朔方城,‘惊蛰’启用之日……小人斗胆猜测,这与近日北疆军备异常、国公大人……乃至沈放少爷醉话中的‘私吞军饷’有莫大关联!小人藏匿,是怕落入歹人之手,更是想寻机向您禀报,以免沈家卷入不测之祸,万劫不复!”他紧紧盯着沈钧的眼睛,试图唤起对方最后一丝理智和对家族存续的考量。

他话音落下,厅内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管家垂手肃立一旁,脸色在烛光下变幻不定,眼神阴鸷如毒蛇。沈钧浑浊的眼中,那抹挣扎的痛惜和惊疑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和毁灭欲所覆盖!

儿子的尸体就在不远处,国公的阴影如同大山压顶,任何可能牵连沈家、揭露更大秘密的“证据”都必须彻底消失!哪怕……哪怕他曾真心欣赏过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才华,哪怕他与颜清徽的老师裴先生有过同窗之谊,曾听裴先生无数次盛赞这位关门弟子“史笔如铁,风骨铮铮”。

“那密信呢?拿出来!”沈钧伸出手,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眼神如同看待一个死人。

颜清徽心沉谷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在书房墙角松动青砖之后……”

沈钧猛地看向管家,一个极其凌厉的眼色甩了过去。管家心领神会,如同鬼影般迅速无声地退了出去。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刀割。颜清徽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终于,管家返回,手中捏着那个沾着湿泥、卷得紧紧的小小纸卷,恭敬地递给沈钧。

沈钧颤抖着手接过,在颜清徽近乎绝望的注视下,用指甲抠掉湿泥,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将纸卷展开。昏黄的烛光下,他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抖得厉害。

当他的目光扫过那褪色的字迹,尤其是那个熟悉的、带着独特顿挫的“钧”字落款时,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了颜清徽一眼,那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扒开伪装的怨毒!

“一派胡言!伪造之物,岂能乱我视听,污我沈家清名!”沈钧嘶吼起来,声音尖利刺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在颜清徽撕心裂肺般的无声呐喊中,他那双枯瘦的手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狠狠地将那张承载着巨大秘密和他唯一生机的褪色密信残片,连同那张誊写着“竖方暗合”、“水可灌成”关键信息的小纸条,疯狂地撕扯、揉搓!

“不——!”颜清徽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挣扎着想扑过去,却被身后的家丁死死按住。

碎纸如同绝望的枯蝶,纷纷扬扬洒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沈钧犹不解恨,用脚狠狠碾了上去!仿佛要将那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证据彻底踩入泥尘,永世不得翻身!他脸上肌肉扭曲,对着颜清徽咆哮:“攀诬主家,构陷国公,罪该万死!来人……”

就在这时!

府外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沉重的盔甲碰撞声和士兵整齐划一的呼喝声!火光瞬间将沈府大门映照得如同白昼!一个洪亮、冷酷、充满杀伐之气的声音穿透厚厚的门板,清晰地传入死寂的正厅:

“奉北疆守将赵将军令!沈府窝藏通敌叛国、刺杀主家之凶犯颜清徽!即刻包围沈府,捉拿人犯!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时机精准得令人胆寒!

厅内众人脸色瞬间惨白!沈钧猛地站起,身体晃了晃,眼中最后一丝人性化的挣扎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权衡和一丝……兔死狐悲的悲哀。他知道,颜清徽已是必死之局,沈家绝不能与此人再有任何牵连!儿子的仇……必须借这把最锋利的刀!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对管家使了个极其隐晦、饱含深意的眼色,声音冰冷地如同北疆的冻土:“管家,府内混乱,你……速去后院柴房看看,莫要走水惊扰了贵客。”他刻意加重了“柴房”二字。

管家心领神会,深深看了颜清徽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随即微微躬身,悄无声息地快速退了出去——他要去安排的,是让小莲趁乱从后门柴房方向逃走!这是沈钧对颜清徽保护小莲那点善念的最后一点……也是唯一一点,冰冷而微弱的回报。

沉重的府门被轰然撞开!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北疆士兵如潮水般涌入,瞬间控制了整个正厅。为首一员将领,身材魁梧如铁塔,面容冷硬如岩石,身披玄色铁甲,肩甲上落着未化的雪花,正是北疆守将赵贲!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沈放的尸体,最终如同锁定猎物般,定格在被按在地上、如同破败玩偶般的颜清徽身上。

“逆贼颜清徽!私通秦国,刺杀沈府公子,人赃并获!拿下!”赵贲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意味。

沉重的木枷瞬间套上了颜清徽的脖子和手腕,冰冷的铁链锁住了他的双脚。士兵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拖拽起来,向外拖去。就在他被拖拽着踉跄转身的瞬间,他挣扎着回头,目光绝望而冰冷地扫过沈钧那张灰败的脸,扫过地上那被践踏成泥的碎纸片……然后,他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厅堂侧门阴影处!

胡三!那个北疆商队首领胡三,正从侧门闪身而出,脸上带着谄媚又精明的笑容,快步走到守将赵贲身边,极其自然地凑近,低声快速地说了几句什么。赵贲微微侧头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仿佛在确认什么。

而就在赵贲侧头的那一刹那!他腰间悬挂的一块玉佩,随着披风的摆动,从玄色披风下清晰地显露出来!

那玉佩的样式、大小、温润的玉质、古朴的夔龙纹饰……竟与白天沈放那个同伴腰间佩戴的、刻着“郢都军械司监造甲字叁柒”的玉佩,惊人地一模一样!不,不是相似!那分明是出自同一块顶级玉料,由同一批顶级工匠雕琢而成!风格、纹路、字体都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或许只是那中央刻着的编号小字不同!

国公……军械司……守将赵贲……胡商胡三……

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盘根错节的贪腐与权力网络,在颜清徽脑中轰然成型!他彻底明白了,自己不过是这张巨网上一个微不足道、随时可以被碾碎的蝼蚁!沈放的死,就是这张网启动清除障碍、嫁祸灭口的完美信号!他连棋子都算不上,只是一块被用完即弃的垫脚石!

他被粗暴地拖出了沈府,拖入了外面更深的、风雪肆虐的黑暗之中。身后,是沈府大门沉重的关闭声,仿佛彻底隔绝了他与生的世界。

北疆的荒原,风雪如怒。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惨白,狂风卷着雪粒,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疯狂抽打着大地。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仿佛要将人的骨髓都冻结。

颜清徽身披沉重的木枷,脖子和手腕被粗糙的木刺磨得皮开肉绽,鲜血渗出,瞬间又被冻成暗红的冰碴。脚下只穿着一双破烂的草鞋,早已被冰雪浸透,每一步踏在厚厚的积雪和裸露的冻土上,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钻心刺骨的疼痛直冲天灵盖。

单薄的囚衣在狂风中如同纸片般被撕扯,根本无法抵御这极致的严寒。寒风如同冰刀,轻易地割开布料,狠狠刮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尤其是锁骨上那个狰狞的、仿佛还带着烙铁余温的“囚”字烙印!耻辱与刺骨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士兵们裹着厚厚的皮袄,依旧被冻得骂骂咧咧,粗暴地推搡着步履蹒跚的颜清徽,催促他快走。饥寒交迫,体力早已透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吸入肺腑的都是刺骨的寒气。意识在极寒和剧痛中渐渐模糊,但脑中却像有一团火在烧,无数碎片在冻僵的思绪中疯狂回闪:兵房图残片上“水可灌成”的水道标记、密信残片上褪色的“惊蛰”二字、军械司玉佩冰冷的反光、赵贲那张毫无表情的冷硬面孔、胡三谄媚阴险的笑容、沈钧撕碎纸片时那疯狂而决绝的眼神……所有线索如同破碎的镜片,在他脑中艰难地、痛苦地拼凑着那个庞大而黑暗的阴谋轮廓。

远处,被风雪模糊的山脊线上。

一个身披白色狼皮、几乎与雪原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最耐心的雪豹,无声无息地潜行着。程怀瑾!他锐利的目光穿透风雪,死死锁定着风雪中那个踉跄的、渺小的、背负着沉重枷锁的身影。风雪模糊了距离,但那囚衣下隐约露出的、刺目的“囚”字烙印,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痛惜、愤怒、不解如同毒火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一路追踪至此,寻找着营救的契机。

“呜嗷——!”凄厉的狼嚎,陡然从风雪深处传来!由远及近,带着嗜血的兴奋!

“不好!是狼群!”押解的士兵中有人惊恐地大叫起来。

只见风雪中,点点幽绿的光芒如同鬼火般亮起,迅速逼近!饥饿的狼群被枷锁磨破皮肉渗出的血腥味和活人的气息吸引,如同嗅到血腥的幽灵,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它们低伏着身体,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声,绿油油的眼睛死死盯着风雪中的人群,尤其是那个散发着血腥味的、行动迟缓的“猎物”。

押解队伍瞬间大乱!士兵们惊慌失措地拔出兵器,背靠背围拢,阵型散乱,恐惧在他们眼中蔓延。狼群在头狼的带领下,开始试探性地逼近,低吼声此起彼伏,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这极度混乱、人狼对峙的刹那!

“嗖——!”

一支裹挟着凄厉破空声的狼牙劲箭,如同黑色的闪电,精准无比地从侧翼风雪中激射而出!

“嚓!”

一声轻响,箭矢精准无比地射断了颜清徽脖颈与手腕枷锁连接处那根最关键的、浸染了鲜血的粗麻绳索!

沉重的木枷失去了束缚,“哐当”一声砸落在雪地上!

与此同时,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在风雪中炸响:“清徽!跳河!进暗河!”声音充满了急迫和不容置疑!

颜清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浑身一震,麻木的思维被这吼声强行唤醒!他猛地抬头,只见侧翼风雪中,程怀瑾如同雪原战神般跃出!他手中长刀寒光爆闪,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悍然扑向最近的头狼!刀光过处,血光迸溅!他用自己吸引了大部分狼群的注意!

跳河!进暗河!

程怀瑾的吼声如同醍醐灌顶!残图所标“水可灌成”附近的隐秘水道入口!颜清徽瞬间明悟!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般爆发,压倒了所有的寒冷、疼痛和恐惧!他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残存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朝着不远处那传来沉闷咆哮声的悬崖边缘,发足狂奔!

身后是狼群的嘶吼、士兵的惊叫、程怀瑾浴血的厮杀声!

悬崖之下,是翻腾着白色浪花、裹挟着巨大冰块、发出震耳欲聋咆哮声的冰河!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

没有犹豫!颜清徽冲到悬崖边,纵身一跃!

冰冷的、狂暴的河水瞬间将他吞噬!巨大的冲击力和刺骨的寒意让他瞬间窒息,身体如同被无数冰锥刺穿!激流裹挟着他,翻滚着,冲向下游无尽的黑暗。意识在极致的冰冷和撞击中迅速沉沦,最后残留的念头,是程怀瑾浴血的背影,和那张残片上冰冷的“水可灌成”四个字……

风雪依旧在荒原上肆虐咆哮,掩盖了悬崖边的厮杀与坠落的水声,只留下无边的冰冷和未知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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