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哗哗从天上落下,密闭的空间里,噼里啪啦雨声不停歇地砸在车顶,听起来像是砸在人的鼓膜上。
辛幸办公室的争吵或许还在继续,江沉无奈又烦躁的的表情或许还挂在脸上,李壹辰左右为难的劝阻或许还没说出口。
或许吧……
怀枫也只能靠猜测,毕竟此刻她已经坐在方樾的车上,赶往学校了。
江沉要赶着去劝架顺带把江予婷送回家,李壹辰骑着摩托车自己回家都是个问题,更没法送她,所以剩下的只有方樾。
也是神奇,也是孽缘。
江沉也是心大,从见到方樾的那一刻起他的脸上就没什么表情,冷淡得要命,她竟然能放心让方樾送自己回去。
不过方樾的冷淡并不是对自己有什么不满,也不是抗拒,更像是天生就带着一种冷漠感与麻木。
可怕,也很压抑。
从赛场开出去不过十几分钟,车里的这股阴阳怪气已经让怀枫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了,她空洞地盯着面前的挡风玻璃,不动声色地狠狠吸了几口恶气,又慢慢吐出来,紧接着再吸气,再吐出来。
最后从鼻腔里长出了口气。
脑子里一阵发酸。
不知道方樾是不是故意的,窗外的雨没命地下,车里的空调温度也开得很低,车里车外都是天寒地冻,像是要把人淋成落汤鸡之后再速冻成冰块,怀枫感觉他手腕上的表盘好像都凝起了一层水雾。
车子拐过弯,停在红绿灯路口,不断跳动的数字发出鲜红色的光,透过丝丝雨点,映在脸上。
“你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不应该出现交集,离她远点儿。”车子再度启动的瞬间,方樾终于开口说话了,这句话说完后他顿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这样说有些不妥,于是又补充道,“让她也离你远点,谁都别害了谁。”
怀枫没说话,眼睛紧盯着面前的挡风玻璃,雨刮器在她的目光里一下又一下地来回晃着。
车窗玻璃上划过被风吹成细线的水滴。
燕宁只要一进入夏天,就很爱下雨,从春末夏初,到秋风渐起,整个夏天似乎都是在雨水中浸泡过去的。
怀枫其实并不喜欢下雨,这会让她想起怀薇死的那天。
黏腻的血液混合在雨水里,流淌到她的脚边,染红了她的鞋袜,也洇透了眼底,透着股绝望的腥腐气息。
“你应该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江沉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方樾语气淡淡,“你们俩凑到一起,就像是两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定时炸弹,一旦出了问题,谁都活不了。”
怀枫也不插话,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坐着,她不想动,也懒得动,就想这么窝在一团。
要不是旁边还坐了个方樾,她早就蜷在一起了。
他的声音没什么感情,或许就是因为没什么感情,听起来才没什么温度,配合着车上的冷气,冰冰凉凉的,空气里的温度像是混着冰碴的酸草汁,怀枫突然想起来怀薇死的那天,她的身边也是围绕着这样一股的冷空气。
那种冷入骨髓的感觉,甚至更让人感到寒栗,穿透外衣,挤进毛孔,直往她的血液里钻,往她的骨头缝里戳。
亲眼见着怀薇跳楼死去的那段时间里,不知道多少个日夜,她都是愣在椅子上度过的,那时候她不想动,不仅是身体不想,脑子也不想,就想那么静静地缩在某个角落,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把拽回现实。
好像只要是她这么空白着,外界的一切都没发生,那些她不愿意去面对的,害怕去面对的,亦或是那些纷乱嘈杂和不堪,都不曾发生。
“你是为了钱,为了名,又或者是出于什么别的目的去接近她,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我希望你们不要再有联系了。”
方樾踩下刹车,惹眼的SUV停在雨里,八点刚过,高一的学生陆陆续续走出校门,隔着窗户,怀枫可以看到来往的人流。
方樾的声音还在她耳边,雨刮器已经不动了,雨水打湿了前挡,眼前行走的人撑着雨伞划过她眼前,半真切半模糊,恍惚中她有些分不清现在是真实还是梦。
“你多少该懂点事。”方樾看了她一眼,“什么身份做什么事,这个道理你比我清楚,就算不为了别人,为了你自己。”
说完这句,方樾把车门锁打开,意思很明显,让她下车。
怀枫没动,方樾的一句“什么身份做什么事”彻底把她定在了原地,突如其来的耻辱感像是窗外的大雨,兜头盖脸浇了她一身,她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喘不上来气。
怀枫闭了闭眼,冷风吹得她眼睛疼。
车子里安静了好一会,直到方樾再次带着疑惑看向她的时候,她才问了一句:“说完了吗?”
上车之前她的心情是忐忑的,忐忑到出了一身的汗,吹了一路的冷风,这会儿只觉得后脊梁骨都是凉的,鸡皮疙瘩不要钱似的一阵阵往外冒。
身上唯一滚烫的地方就是眼睛。
像是火烧一样,但是却没有任何流泪的冲动。
方樾看着她:“说完了。”
“好,那换我说。”怀枫转过脸,“我可以懂事,并且我也觉得我已经很懂事了,但是我的懂事并没有让我好过一点,任何一点点,都没有。”
方樾看着她,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的身份不是我能选择的,如果能选,我情愿不要出生,能生不能养的人不是我,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犯下错误的人也不是我,婚内出轨的人更不是我,但是最后却还要我来承受这一切,公平吗?”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甚至可以用平静来形容,平静到就像是在叙述一件别人的事,“我觉得我很懂事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安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该是我的东西你们给我会收,不是我的东西我从来都没多拿,至今为止我自以为没要求过你们什么,你们又凭什么来要求我?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要求我呢?监护人?朋友?家属?还是一个刚刚见面没超过半小时的陌生人?”
任何一种身份,他们方家的人都不配。
从十二岁到现在,这五年以来她一次都没有去主动联系他们,甚至逢年过节连个祝福的短信都没发过,方卓霖他们一家是幸福也好是鸡犬不宁也好,她不关心,也不想去关心,甚至懒得去关心。
她已经尽力在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了,她真的已经很认真的在做一个合格的私生子了。
他们还想要怎么样?
身份,什么身份做什么事——真他妈讽刺。
如果有的选,谁愿意做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我没有要求你什么,我也没有资格要求你什么。”方樾说,他的脸色冷静而苍白,不知道是不是被怀枫连珠炮一样气势说懵住了,他皱起来的眉毛下,双眼里跳动着些烦躁且不耐烦的光,“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在你,我没资格要求你,所以出了事更没义务帮你擦屁股——行了,到地方了,下车吧。”
怀枫无法想象自己脸上此刻是一种什么表情,但是肯定不好看,她像是在对着方樾宣泄对方卓霖的不满,又像是在对他宣泄着对整个方家的怨恨。
但是说到最后,又都不像。
透过雨帘隔着副驾的玻璃,怀枫看着方樾那张冷漠得像是西北雪山上贵族一样的侧颜,第一次意识到,她是真的很羡慕,并且也怨恨着他们那些姓“方”的人。
当她无可抵挡地走进如同眼前雨雾般迷朦的社会时,只有他们那些姓“方”的人,不用早起,不用上班,不用在另一条叫做人生的道路上撞得头破血流。
在她被大雨浇透狼狈不堪的时候,他依然可以隔着玻璃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干燥而舒适的空气始终围绕在他周围。
呼吸回眸里,举手投足间,丝毫不受到任何干扰。
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很羡慕。
怀枫是被街角莫名一闪而过的灯光拽回意识的,等她重新聚拢视线再想去找的时候,街角已经空空如也。
“是被偷拍了吗?”她边想着,边转过身,走进学校。
只上了两节课就在走廊里大干一场,紧接着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临近放学才又一次出现,这一天曲折离奇的经历彻底给怀枫身上打上了“风云人物”四个字。
并且这位风云人物还是全校第一。
怀枫进班的时候还引起了不小了骚动,晚自习老师不在班里看着,大家也都肆无忌惮起来,有好几个男生直接跑到她桌子旁边,要不是欧静雅拦着,这群人估计都能直接把她挤扁了。
好在大家也只是好奇,并没有人去深究她今天为什么会和刘淇打起来。
晚自习过得很快,怀枫做了两套卷子,数学的最后一道大题还没写完,放学的铃声就已经响起来了。
欧静雅担心刘淇再找她麻烦,说什么都要拉着她一起走,不然自己也不走了,怀枫拗不过她,只好被她目送着上了车。
怀枫到家的那个时间刘姨已经走了,桌上有她做好的饭菜,跑了一天,怀枫也饿了,桌上的菜也没热直接就着米饭吃了一半下去。
吃饱喝足,又洗了个热水澡,怀枫这才躺在床上。
她今天特别累,格外的累,不仅是因为跟江沉去游乐园玩了一天,在车上跟方樾说的那段话耗尽了她所有的心神。
“晦气……”怀枫长长地叹了口气,所有的事,只要跟姓“方”的沾上关系就会格外的晦气。
方卓霖是这样,方樾也是这样,就连方静文也是——方静文!
怀枫“腾”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她早就该想到了,这个名正言顺的方家小公主,她就说为什么今天看见刘淇会觉得面熟,她曾经见过刘淇和方静文一起,要不是方静文告诉刘淇,刘淇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和方家的关系。
“真晦气……”怀枫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
本来上床是准备睡觉的,可是这口气吐出来之后,怀枫却是怎么都睡不着了,身体沉得动不了,脑子却清醒得可怕。
这算是鬼压床?
没睡着还能鬼压床。
醒着也是醒着,这会儿时间还早,目测还够……够做一套卷子。
怀枫想着,差点就笑出声,同时对自己根深蒂固的学霸观念膜拜得五体投地。
可能因就是一个学霸的自我修养吧。
刚准备起身下床,手机却突然“铛啷”一声响,怀枫拿过手机,面容自动解锁,本来准备回复的手,看到是谁发来的消息之后却顿住了。
-甜桃少女:“睡觉记得盖好被,大灰狼最喜欢吃把脚露在外边的小朋友。”
是江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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