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套《五三》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一劫。
在收到江沉的信息后,怀枫彻底精神了,脑子里乱麻一样的思绪撒欢似地来回跑,直撞得她脑仁儿疼,这样的后果就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怀枫连续去做了三套数学卷子。
跪了。
这可能就是一个学霸的素养吧。
卷子做完之后怀枫果真静下来了,静得她都能在钟表指针滴答作响黑夜里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
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就像是被白蛇勾了魂的法海强压着自己心头的躁动好不容易念了一通《大悲咒》,本想着等沉静下来再跟白蛇大战三百回合,可等法海心差不多如磐石的时候,白蛇早就不知道睡成什么奶奶样了——怀法海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两点多了。
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这个时间,就算是个打墙的鬼也该睡觉了。
还战个屁。
怀枫大概收拾了一下桌子,做好的做卷子放一摞,没做的放另一摞,参考答案交替夹在每一张卷子中间,先收拾好明天再起来做就方便很多。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
怀枫的生活简直可以用枯燥两个字形容,除了学校的体育课,她基本上没什么娱乐活动,再加上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紧张的压迫感使她更没什么心思去玩。
其实高考对于她来说,更像是一种解放,又或者说,解脱。
这几年她的心愿只有一个,那就是抓紧毕业,抓紧高考,抓紧考上大学,最好是外地的,最好离开燕宁,走得越远越好。
只有离开这里,她才能真正摆脱方家的阴影,摆脱方家私生子的身份,真正的做怀枫。
可是……突如其来的一个江沉,却让她想要逃离的心没那么强烈了。
她渐渐地想着,自己是不是可以不走?如果不走,是不是还有别的选择?如果有了别的选择,是不是可以换一种方式生活?
今天在游乐园的时候,她特地问了江沉读的是哪所大学,她在心里隐隐期盼着,是不是可以离她近一些,更近一些。
但是怀枫并不太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有牵绊的感觉。
所有最难熬的日子都是她自己一个人过的,她并不希望有人可以看到她的另一面,好的,坏的,乖巧的,冷漠的,失控的,冷静的,歇斯底里的,都不希望。
她已经习惯了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不希望有人打破平衡,虽然这么想,可是心里暗自滋生的感觉,她抑制不住。
她喜欢江沉,从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喜欢,她一边抗拒着自己,一边又期盼着江沉。
像是攒够了失望准备跳湖寻死的迷途者,当她鼓起勇气站在湖边那一刻,身后突然有人拽住了她,温暖的手掌抵在她毛茸茸的头顶来回抚摸,轻声地对她说:“别跳,回来。”
然后她就真的犹豫了。
她想要离开,却也想要被救赎。
她想要告别黄昏,挣脱藏身的黑暗,向她的光里坠落。
穿城而过的江流边,雾气低低地淹没了沿江楼盘的底层区域,剩下的高层部分,伫立在清晨越来越亮的光线里。
手机在桌子上震动得转来转去,屏幕的光亮一直闪了又灭,像慢慢眨动的眼睛。
江沉坐在餐桌边靠窗的位置,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她正在翻着自己的训练计划,手边的咖啡依旧冒着热气。
相比对面站着的江予婷,她显得十分静默,且冷淡。
电话是江老爷子打来的,也就是江沉的外公,江予婷的父亲——江徽,江沉镇定地接起电话,听到那头的声音出来,她才说:“我在她家。”
她的声音冷静而平稳,像窗外翻着波光粼粼的安静江面。
她说完“我知道”之后就挂断了电话,抬起头,对站在她对面的江予婷笑了笑,说:“我没空跟你耗,八月份我有比赛,现在得回去训练,至于你说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对不起,我做不到。”
江予婷皱着眉头,望着江沉被窗外光线照得神采奕奕的侧脸,心头突然起了些无名的怒火。
江沉不去看她,只安静地望着窗外,端起手边剩着的咖啡一饮而尽,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沉突然觉得刚刚江予婷有些苍白的脸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居然展现出有点悲伤的样子。
不过现在想想应该是她眼花了,江予婷什么时候会在她面前示弱?
“我是为了你好。”江予婷像刀片一样薄薄地嘴唇翕动着,声音听不出起伏,“你不可能一辈子都骑着那个破摩托,再继续下去你会被毁了的。”
江沉轻轻“哦”了一声,回过头来眯起眼睛笑了笑,紧接着,她完美而得体地点了点头:“那就毁了吧,我无所谓。”
她站起身把手机放进口袋,从高层望出去,巨大而繁华燕京在清晨里缓慢地苏醒过来,一声低沉的汽笛从江面直冲云霄。
“你真是这么想的?”江予婷的声音恢复了原有的疏离和冷漠,等了十几秒钟后,她又冷冷地笑了一声,“既然这样,你以后就只能打掉了牙和血吞,要是后悔了,可没地方哭。”
空气中汽笛的余声像温柔的风一样抚过去,又如巨大的铁锤重重砸下。
果然,江予婷不会悲伤。
江沉回过头,对着她笑了笑,没说什么,她像是又看到了那个她熟悉的江予婷,那个冷静、理智、残酷到近乎残忍的,她的母亲,江予婷。
江予婷盯着面前的江沉,两个人是如此的相似。
却又如此的不同。
二人又一次不欢而散。
江予婷出门的时候,江沉正在坐在楼下的摩托车上戴头盔,看不出是悲伤还是喜悦,麻木的、冷漠的,像是面具一样的脸,都在扣下挡风镜一瞬间被遮盖住。
她在暗黑色的挡风镜下侧过眼,看见江予婷红着眼向自己走来,心脏突然像是被撕扯般疼了起来。
她看着朝自己走来的这个外表坚硬,但是内心却还带着温度的母亲,感觉自己快丢盔卸甲地投降了,江沉轻轻吸一下鼻子,准备把挡风镜打开。
然而刚刚的画面仿佛只是她的错觉,下一瞬间,江予婷从她身边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然后迅速地坐在了停在一旁等待着的黑色保时捷轿车。
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声音透过头盔,传进她的耳朵,穿透鼓膜。
咔嗒,咔嗒,咔嗒……
像是踩在她的心上。
江沉的手僵在半空,看着江予婷不动声色把车窗摇起来,然后消失在车窗玻璃背后,黑色的玻璃上倒映出她尴尬的身影。
江沉低下头,自嘲地笑了一下,心脏上像是被撒了盐,一边跳动着,一边流下咸咸的液体。
摩托车与轿车的轰鸣声同时响起,又逐渐消失在楼宇交错间。
五月的燕宁可以说半只脚已经踏进了夏天。
为了今天能早起训练,李壹辰昨天没回家,睡在了辛幸的休息室,只是这样一来有利也有弊——利,就是他不用起那么早,而弊……其实也没太晚。
辛幸的老年人作息并不是一般人能受的了的,不管刮风下雨,不论春夏秋冬,每天早晨五点一刻,辛教练便会准时起床。
所以当他抵达赛场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李壹辰该从温柔乡里起来训练了。
睡眼惺忪的高中生被人从床上拽起来,等到他刷完牙洗完脸,体能训练做过三回之后,手机上定的七点半的闹钟才不慌不忙地响起来。
“靠?不是吧?”李壹辰望着远处检察刹车的老辛,敢怒不敢言,受气小媳妇儿似地瘪着嘴,嘴里嘟嘟囔囔,狠狠按下屏幕底端的“停止提醒”。
“过来试试。”老辛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直起腰招呼着李壹辰过来,“虽然都是300cc,但是还得看排位跑的怎么样,排位的时候你要是能进,决赛才能和他俩一起跑,进不去估计就没戏,不过你也别有压力,当去玩了,放松骑。”
李壹辰答应了一声,长腿一跨骑了上去,右手稍微给了点油,车子缓缓向前。
辛幸跟在旁边,继续叮嘱他:“9号的出去的时候注意抢内道,13号的时候别放松,珠海的13号也是个全油通过的假弯,可不能减速,就算慢0.1秒别人也能给你过了。”
“知道了。”李壹辰点点头,突然又想起来了什么,扭回身子问,“我师姐最快能跑多少?”
“珠海那个赛道……她要是正儿八经地跑,估计能进57秒吧。”老辛想了一下,“怎么了?”
“没事。”李壹辰笑了一声,“她都能进,那我也行。”
“你小子别吹牛。”老辛也跟着他笑,伸手在他头盔上摸了一把,“能进一分零五都是你运气好,你还跟她比?方樾最快还跑进过53呢,你怎么不跟他比比?”
一想到方樾,李壹辰下意识缩了下脖子:“那不是比不过嘛。”
车子很快离开发车格驶入赛道,清早的太阳不算猛,照在身上只有一点温热的感觉,等到骑出去两圈之后,李壹辰才感觉身上出了点汗。
“这圈比刚才快了1.2。”第三圈结束后李壹辰的耳机里突然响起了辛幸的声音,“14号右手弯出去,加速。”
“知道了。”李壹辰边说,手里的油门边拧,R3轰鸣着加速通过了14号弯。
14号弯是整个赛道上的最后一个弯道,过了14号之后就是发车的直道,紧接着又是一个右手弯,看着监视器上那道红白相间的身影似风一般呼啸而过,辛幸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师姐上次就是在这个弯被人过掉的,到手的冠军白送出去,没见过这么笨的。”辛幸的声音又在耳机里响起。
李壹辰笑了一下,刚想开口,耳机里突然又响起一道他熟悉的声音。
“老辛。”江沉俯下身,尽量贴近油箱藏在挡风板后头,不满地笑道,“背后说人坏话,小心舌头根生疮。”
“那你倒是别输比赛啊。”辛幸看着监视器上李壹辰身后逐渐逼近的亮蓝色版画,嘴角的笑意更大了,“不然你们两个人比一场?进队那么长时间,我还没见你俩一起骑过车呢。”
“好啊。”江沉倒是没什么意见,刚从江予婷那儿过来,她心里窝得慌,有气没地方撒,正好借着骑车的机会让她放放火。
“啊!不行!”相比之下,李壹辰的反应简直大得不行,摩托车的轰鸣声都挡不住他即将破音的嗓门,“我去,老辛你这不是把我的面子按在地上摩擦吗?我上哪儿能比得过她?”
“呦,这会儿怎么怂了?刚才口气不是还大得很?”辛幸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着揭他老底儿,“她使把劲儿都能进57,你怎么不行?”
“不行不行,我真不行!”李壹辰听着身后排气管的声音越来越近,拒绝的态度越来越坚决,“真不行!我连59都进不去!”
“男人不能说不行。”老辛继续拱火,“我说你行你就行!来,干!”
李壹辰彻底绝望了,眼看着江沉从自己身后逐渐逼近,再到他身旁并排骑了一会,歪了歪脑袋,透过漆黑的挡风镜看着他。
江沉笑着给足了油,轻蔑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你说他行他就行?”
紧接着,在下一个6号弯的内线,江沉轻而易举超过了他,7号弯过后是一段不算长的直道,回到直道以后,她有意放慢了速度让着李壹辰,而李壹辰就在她身后吸着尾流。
在摩托车比赛中,吸尾流是一种非常常见的手段。
前方的赛车在高速行驶途中会在后方形成一个非常明显的真空带,所以在后方赛车去贴近前车时,后车将会处在一个相对低阻的环境当中,赛车的提速就会更快一些。
而这种手段通常都会在超车之前出现。
可是无论江沉再怎么让着他,李壹辰又再怎么吸着尾流,两人的位置一直到了9号弯也没有任何变化,中间大概差了5秒左右的距离。
9号弯和10号弯是两个连环的弯角,需要重刹。
江沉的技术还是一如既往的熟练。
降挡,增油,入弯,弯中轻带刹车,外挂,推把,出弯,扶正车身,同时将弯心方向的腿部收回,双腿夹住车身,并轻催油门,升档加速。
干净漂亮,丝毫不拖泥带水。
江沉的所有动作都通过P房墙面上的液晶显示屏传到了辛幸的眼里。
“可以啊江沉。”耳机里传来辛幸声音,即便他已经很努力地在压制自己兴奋,可江沉还是隐约能听出来一些,“出弯终于舍得给油了,这个弯过的漂亮,比你前两天好多了。”
顾及着还有一个李壹辰连着耳机,辛幸没好意思直接提她前两天差点摔车的事。
“你看吧!你看吧!我说什么来着!”李壹辰无奈地咆哮,他都有心下来推着摩托跑,“我真比不过啊!”
这都不是一个级别的,怎么比啊!
“看来你真不行啊。”江沉笑着压弯,从11号弯出去之后的12号是一个左手弯,等她不慌不忙地从12号转直道的时候,李壹辰才刚从10号紧追慢赶地出来。
两人中间的差距拉到了将近10秒。
李壹辰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已经没有任何机会可以超过江沉了。
13号弯刚才辛幸已经提醒过了,是一个全油门通过的假弯,紧接着的14号则是一个右手弯,过了14号之后,江沉唯一要做的就是加速。
而她此刻最想干的,也就是加速。
不顾一切后果的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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