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枫去了很久,久到江沉几乎快要从醉意里脱身,她都还没回来。
跟鸡爪子差不多细的手腕撑不住江沉摇摇欲坠的脑袋,一晃三抖,有好几次差点磕在桌子上,李壹辰生怕她把自己砸傻了,小心翼翼地准备上手把她往后挪一挪,好让她的后背能靠在椅子上。
“干嘛?”李壹辰还没碰到她,江沉就睁开了眼,烦躁的目光瞬间锁定他将出未出的爪子上,“搞偷袭?”
“不是我说,师姐你也太小心眼儿了吧,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形象吗?”李壹辰嘟囔着把手收回来。
江沉打了个哈欠,感觉自己的酒压根就没醒,脑子里昏昏沉沉跟糊涂酱似的:“那你没事伸那么长的爪子过来干什么?”
刚想抬手抹一把脸,就感觉自己左手手心有黏糊糊的一片,江沉盯着自己的手心想了半天,但也没想起来刚才摸过什么。
等她后直觉地回过些滋味来,猛地扭头,却发现身旁的座位空了,紧接着撞进眼里的就是李壹辰那张怨妇一样忧愁的脸。
江沉突然觉得有点脑子疼:“怀枫呢?”
“上厕所去了。”李壹辰说,“要不是怀枫学姐让我看着点你,我才不管你呢。”
江沉应了一声,难得没跟他拌嘴。
屋里还继续喧闹着,说话的吹牛的,跨过三个人跟对面侃大山的,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辛幸和孙经理估计也已经到了极限,说话的时候嘴都开始打漂,看上去是喝不动了。
江沉没再用手撑着脑袋,而是靠在椅子上双手环胸,看着一屋子眉飞色舞的醉鬼,屋里的气氛没什么变化,空调的温度也没人动过,可江沉就是突然觉得有点冷。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旁边突然空出来的座位。
大概是刚才有个小火炉偎着她,两人的胳膊挤在一起,腿也能碰到。
哦还有,好像还抓着手了。
江沉想着,手无意识地慢慢摩了两下,葡萄汁已经干了,可黏腻的感觉还在,掌心的纹路被糖份凝固在一起。
就像还有一只小手在握着她一样。
江沉觉得自己今天的状态挺奇妙的,想到刚刚自己因为酒精的作用失控抓住怀枫手的时候,竟然没有因为尴尬一头撞死在桌子上。
甚至还有点莫名的沾沾自喜。
她说不清为什么今天非要带着怀枫来这样的场合,可能是自己心里的那点悸动在作祟,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怀枫带进自己的圈子里,想让身边的人都知道她的存在。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已经慢慢地在自己的生活里扎根。
坐的时间久了,腰开始有些酸,江沉看了一眼时间,怀枫出去的时候有点长,这会儿还没回来,说不担心是假的。
“哎。”江沉用脚尖踢了一下李壹辰,“她出去多久了?”
“好像有一会儿了。”李壹辰想了一下,“二十分钟了吧?”
“那么久?”江沉有点坐不住了,抽了两张纸,拿着手机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江沉!”刚走到门口,辛幸一嗓子突然吼了出来,“你小子往哪儿跑?”
江沉本来头就有点晕,再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着,脑袋差点撞门框上,她转过头,看着眼神都开始迷离的辛幸,旁边的孙经理还勾着他的肩膀冲自己招手。
“厕所。”江沉晃了晃手里的纸,打开门走了出去。
“快回来啊!”孙经理举着早就没了酒的空瓶子冲她喊,“咱爷俩还没喝好呢!”
“知道了。”江沉回身把门带上。
走出房间之后江沉才无奈叹了口气,扯什么黄河长江三峡大坝,再喝恐怕脑沟里流的都是黄汤了,酒都没了,还喝个屁。
厕所里没看见怀枫,江沉找了好一圈,甚至把每个隔间的门都敲了一遍,还是没看见。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江沉准备先解决了自己眼下的当务之急,洗完手之后再给怀枫打个电话,洗手液还没起泡,厕所门口不小的动静就传进了江沉的耳朵里,她起先没注意,只当是哪桌的酒鬼喝多了找不到路,可越听下去越不对劲。
门口说话的人……好像是怀枫?
是怀枫,但又不止是怀枫。
江沉把水开到最大,简单把手上的泡沫冲了冲,手心手背在后腰上一抹,也不管会不会洇湿衣服,赶紧走了出去。
怀枫其实很久之前就已经洗完手准备回去了,就在即将推开厕所门的那一刹那,她清楚地听到了门外那个让她心跳停滞的声音。
“哪个房间?你问清楚了吗?”声音里的冷静克制还带着些不耐烦,她这辈子都忘不掉。
怀枫愣住了,几秒钟后默默把手缩回来。
不是说方樾不来的吗?
“就前面,我看看……”旁边有人回话,是个女生,“哦‘兰亭雅居’,往前拐过去就到了。”
这个声音是……
方静文?
还真是冤家路窄,怀枫做梦也没想到今天能碰到他们。
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不算流通,即便墙上的排风扇还在卖力工作,怀枫依旧觉得有点闷,不过她没有急着出去,而是静静地站在门里,她不确定自己现在出去会不会引发一场不小的争斗。
脚步声渐渐走远,两人说话的声音也开始模糊不清,怀枫算了一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推开门往外走。
但是她没有回去。
脚下换了个方向,往大门走。
江沉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而且她喝了酒,没法送自己回家,并且怀枫觉得自己现在的情绪不是那么稳定,与其到时候发生一些自己控制不了的事情,不如现在先离开。
边走着,怀枫边掏出手机,准备给江沉发个消息。
但是事情往往就是那么巧。
就在怀枫掏出手机的时候,已经走远的两个人却突然换了个方向,怀枫听着他们大步向自己走来的声音,心里倏的一惊。
“那是……哥,你看,那是不是怀枫?”方静文的声音再次在身后响起来。
怀枫的心跳陡然加快。
方樾虽然没说话,但怀枫能明显感觉他的脚步开始加快。
从二十步,到十步,最后五步。
怀枫下意识把手机锁上屏,脚步也跟着他们不自觉地变快,她不想看见方樾,更不想看见方静文,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
尤其是在江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的场合。
自从上次知道了江沉和方樾的关系之后,她就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隐藏自己的身份,她不想让江沉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在害怕。
甚至比当年亲眼看着怀薇死在她面前的时候,还要害怕。
对于私生子的身份,她第一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耻辱,那是她刻在骨子里的卑微,是扎进肉里拔不出来的一根刺。
而方樾和方静文出现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她的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感就是在时时刻刻提醒她,她永远也摆脱不了,也不能摆脱。
怀枫想要远离,想要消失。
想要逃离可以把她跟“方家”联系起来的一切。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从没来过这个世界。
“怀枫?”方静文小跑几步跟上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眼睛瞪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还真是你!你来这干什么?”
“路过。”怀枫手腕一拧挣脱出来,想要绕过她。
“路过?”方文静冷笑一声,显然不相信,身子往旁边一闪挡住她的路,“怎么就那么巧?刚好在这儿‘路过’。”
她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像是猛兽在撕裂身下猎物的骨肉。
像是咬在怀枫的自尊上。
“麻烦让一下。”怀枫不准备跟她起冲突,毕竟方樾还在,自己讨不到什么好处。
况且……
怀枫用余光扫了一眼对面,江沉没有出来。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怎么我们在哪儿都能碰见你。”方静文显然没有准备放过她,抱着肩膀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我也不是很想看见你,所以现在我能走了吗?”怀枫开始变得有些烦躁。
“走?走哪儿去?回家吗?去找你妈妈,告诉她我欺负你了?哦不对,我忘了……”方静文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
怀枫看着她,突然觉得有点呼吸不上来。
“你没有妈妈。”她的眼神像是一只淬了毒的孔雀翎,狠狠地扎在怀枫的心上,“有娘生,没爹养。”
怀枫的呼吸在瞬间停滞。
俩人僵持的时候,方樾也走到了跟前:“你为什么在这?”
冰凉到极点的语气丝毫不带任何温度,质问的口气险些让怀枫以为自己是审讯室里的罪犯。
怀枫的心情瞬间降到零点。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怀枫直视着他,“这家饭店是你开的吗?门口有贴告示不让我进来吗?”
方樾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与她的视线回望,过了一会才继续冷着声音说:“我告诉过你了,让你离她远点。”
怀枫还没开口,方静文的目光已经在他们俩身上转了三四圈:“哥,你之前见过她了?”
方樾没吭声,目光紧紧地锁定在怀枫身上。
“我跟不跟谁在一起,和你有关系吗?我出现在这儿,就非得是跟她一起来的吗?”怀枫看着他,目光里的跳动得烦躁越演愈烈,“你管的太多了。”
“车在楼下。”方樾毫不留情地戳破她,“她今天得喝酒,要不是为了带你,不会开车。”
“谁?哥,你们在说谁?”方静文一头雾水。
怀枫根本没心情搭理方静文,她现在只想一心摆脱这两个麻烦,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说过了,跟你没关系,你管不着。”
“好话我说最后一次,不要再靠近她,不然你承受不住后果。”说完这句,方樾拽住方静文的手,准备带她离开。
“我跟江沉的事,轮不到你管。”怀枫望着他们转身的背影,不冷不热地吐出最后一句话。
方樾刚迈开步子,原本情绪还算平稳的方静文却不知道发了什么风,一把甩开他的手,目光凶狠地瞪着怀枫,胸膛也剧烈起伏着。
她像是一只在守卫自己领地的雌狮,意图击退不怀好意的外来者。
而她那副自己为高高在上的精致皮囊,却在怀枫轻飘飘的“江沉”两个字里,被撕得粉碎。
方静文再次走到怀枫跟前,眼睛里通红一片,看起来像是要杀人:“你刚刚说谁?”
“小文,走了。”方樾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转身又走了回来,不动声色地拉着方静文的胳膊,想要带她离开。
但是没用,方静文身体里酝酿着的那些熊熊大火已经烧到她的嗓子眼了。
“我再问你一次,你刚刚说的,是谁?”此刻的方静文就像是一个时刻都会爆炸的高压锅,没有人敢去碰她,因为谁都不想被爆炸的余威波及到。
但是这个“没有人”里,却不包括怀枫。
“江沉。”怀枫此时却突然变得格外平静,“我说,江沉。”
她越是平静,就越是把方静文的悸动衬托得越丑陋。
方静文的火又烧高了三丈。
“你怎么会认识江沉?所以你今天是跟她一起来的,她又怎么会带你来这儿?”方静文的脸已经涨得有些红了,怀枫看得出来,她的头皮绷得很紧,导致她前额的一些碎发一根根竖着,看起来像是头被彻底惹毛了的狮子。
“说啊!你怎么认识她的!”方静文一把手伸过来,死死的攥住怀枫的领子。
手指接触到衣服的瞬间,方静文有片刻的恍惚。
“这件衣服是……”方静文眼睛一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紧张感更加强烈,连带瞳孔也在微微颤抖着,“这是江沉的衣服!你怎么会穿着她的衣服?你跟她到底什么关系?说啊!”
怀枫看着她面如死灰的表情,望着她瞳孔里闪烁着惊恐的光芒,而当她看向方樾的时候,这种光芒瞬间变成了愤怒。
很显然,方樾的表情告诉她,他早就知道了。
那一刻,怀枫的心里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快感,那是报复的快意。
不,显然这还不够。
怀薇从楼顶一跃而下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反复闪现着,她湿漉漉的眸子,被大雨淋湿的尸体,汩汩流出的鲜血四散,她那些在方家人眼里看来微不足道的,被践踏的,被羞辱的愿望,全都如潮水一般千军万马地冲进怀枫的脑海。
她知道了。
她知道怎么才能让他们姓“方”的一家人体会到这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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