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端着水杯,蹋拉着拖鞋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怀枫还站在原地没动。
进门足足有十分钟,怀枫都没缓过劲儿来。
不知道是该先声讨江沉骗了自己,还是先争论为什么要来她家学习。
不过严格来讲,江沉也没有骗她——毕竟江沉从来也没说过自己的的家庭住址。
江沉喝了口水,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您老人家要是不准备进来,能不能麻烦帮我把门关一下?江湾城的蚊子你又不是没见识过。”
“哦。”怀枫应了一声,反手要去关门,手摸到门把的时候才反应过来,“门不是都关上了吗?”
“对啊。”江沉乐了,“门都关上了你还不进来?”
怀枫刚要迈步,看着脚底下的地毯又停住了。
江沉打开电视机,后脑勺像是长眼睛了一样,脸都没转,脱口而出说:“右手柜门第一排有新的拖鞋,换不换鞋随你,明天有阿姨来打扫卫生。”
怀枫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拖鞋拿了出来,乖乖换上,这才进屋。
电视上正在播放摩托车赛事的重播,主持人身后的看台上座无虚席,金港赛道上飞驰而过的摩托呼啸生风,解说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我们可以看到95号车手江沉在6号弯出弯之后成功上到了第三位,对于发车不利的她来讲,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怀枫被声音吸引,下意识去看电视。
这是江沉的比赛?
“过来坐。”江沉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把果汁推到空位前头的茶几上。
“这是你夺冠军的那场比赛吗?”怀枫问。
“我夺冠军的次数多了,你要是愿意看,三天三夜都看不完。”江沉笑了一声,“这是我亚军的那场。”
怀枫一愣。
她还拿过亚军?
“怎么,很惊讶啊?”江沉一眼就看出了这小丫头在想什么,“我不光拿过亚军,刚比赛那两年连小组赛都没晋级,直接被人套了两圈——就是别人都冲线了,我还差两圈没跑完。”
“可是你的外号不是‘江冠军’吗?”怀枫问。
“冠军也是从无名小卒一点一点爬上来的,你当组委会里的人都是我三姑二大爷啊?”江沉笑着点了一下她的眉心。
电视里的解说还在继续:“——最后一个弯道!只要通过最后一个弯道冠军就是95号选手的,好,我们看到,江沉通过14号弯,给油!只要她——47号!47号林逸瑶!”
怀枫被解说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吸引住视线。
林逸遥?
“——47号林逸瑶在最后一个出弯的直道上过掉了江沉!”解说的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蝉联三届的冠军不再是95号!今年的冠军属于LINK车队!属于47号林逸瑶!让我们恭喜,47号车手,林!逸!瑶!”
解说把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声音也很大,江沉的家的客厅又空旷得像是毛坯房,这么大声的叫喊很难没有回音,怀枫下意识皱了眉,只觉得自己胸腔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行了,放松时间结束。”江沉按下暂停键,不知道从哪儿摸出几套历年高考的真题来,“啪”的一声砸在茶几上,“我跟你同桌说好了,书包她晚上放学给你送来,至于现在,你就一心一意地做卷子吧。”
怀枫还沉浸在“林逸瑶”三个字里,对于江沉说了什么也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直到手指摸到那几套卷子的时候,魂儿才回来。
“你从哪儿弄来的?”怀枫不可置信地翻着,卷子哗哗响动,“怎么都是数学?”
“废话,你要是数学好我就给你找语文了,好好做吧小姑娘,做不完今天你就别想回家了。”江沉屁股一转,直接躺在了沙发上。
怀枫有点绝望,没想到她给自己请了假竟然是为了把人带回家做数学卷子,打开以后扫了一眼第一题,毫不犹豫写了个“c”:“我做卷子,你干什么?”
江沉随手捞过一个抱枕盖在脸上,瓮声瓮气的动静从抱枕底下传出来:“我睡觉陪你,遇到不会的题就喊我,我给你讲。”
“哦。”怀枫应了一声,紧接着拿笔的手一顿,“不对啊,你不是今天还有训练吗?”
“不去了。”江沉说,“我跟老辛说过了,明天双倍还给他。”
怀枫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
……然而江沉并没有跟老辛说过半个字。
辛幸看到李壹辰跟方樾骑着江沉摩托车到赛道的时候,当场就气得炸了锅,夺命连环call连打了不下于三十个,但就是没有人接,江沉十分有先见之明地把手机关了机,要不是最后方樾拦着,辛幸险些直接杀到江湾城。
李壹辰坐在摩托车上,脚尖用力,一点一点把车从P房挪出去:“师父,你就别生气了,我师姐今天真有特别重要的事来不了。”
“她能有什么重要的事?生孩子?”辛幸冷哼一声。
李壹辰扣紧头盔卡扣,瓮声瓮气地动静从头盔里传出来:“哎呀,真的是特别重要的事,人命关天啊。”
听他这么说,辛幸一愣,脑子有点不太够用:“什么人命关天?还真有孩子的事?”
“是孩子,不过不是那种孩子——哎呀,什么跟什么啊。”李壹辰把镜片滑下来,正午的赛道上阳光充足,灰色的镜片也丝毫不影响视野,“反正就是特别重要的事情,您老人家今天就放她一天假吧。”
辛幸没再说话,沉默了三秒算是默许。
李壹辰见他神色有所缓和,心里松了口气,刚要起步,就听见辛幸侧隐隐地说了一句:“你小子替她求情,今天要是跑不进57秒,就等着十公里拉练吧。”
金港这个赛道,就算是方樾来跑,最快的时候也不过是1分57秒06,老辛竟然让他跑进57,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老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李壹辰把嘴一撅,看上去快哭了。
辛幸不为所动,挥了挥手,扭头就往P房走。
李壹辰咬了咬牙,一拧油门冲了出去。
江沉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怀枫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笔下刷刷写个不停,杯子里的果汁动也没动,手边的卷子放了三四张,江沉没起身,远远眯着眼瞅了一会儿,发现了好几个做了一半的题。
“不会的题怎么没喊我?”她刚睡醒,嗓子没开,话里带的沙哑感吓了怀枫一跳。
“你醒了。”怀枫把笔放下,“我看你睡得那么香,就没想喊你,等你醒了再教我不也一样。”
江沉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怀里搂着抱枕有点发蔫儿:“那我要是一直睡着都不醒呢?”
“那我就得联系殡仪馆了。”怀枫笑着说。
“没良心的,哪题不会?”江沉打了个哈欠,从怀枫手里把笔拿过来,指着题目,“我看看啊——已知函数f(x)等于e的x方减......”
江沉题还没念完,怀枫紧跟着也打了个哈欠。
“你这不行啊枫姐。”江沉笑了起来,“一说函数题就犯困,这要是考试可怎么办?人家都在做题,你在里头哈欠连天,不尊重考场啊。”
江沉一句话没说完,怀枫第二个哈欠接踵而至:“做了一下午的函数了,脑子都快数不清数了——不行了不行了,我不做了。”
江沉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把笔放下:“那咱出去吃点东西?”
怀枫点点头。
“行,带你去吃一家特好吃的——”江沉把手机拿出来,余光里瞥见怀枫第三个如约而至的哈欠,“不至于吧宝贝儿,做个数学题,能给你困成这样?”
“从小我就不喜欢做数学题,小学的时候不知道睡过多少堂数学课。”怀枫打了个哈欠,“我妈以前为了我的数学愁得白头发都出来了。”
她站起来转了转脖子,又甩了甩手,一直窝在沙发和茶几的空隙里,坐得她腰酸背疼的。
“那阿姨还真挺辛苦的。”江沉一边划拉着手机,一边随口接道,“等哪天有空我得去看看她,或者一会儿吃完饭就能去,她在家吗?”
怀枫没吭声。
江沉等了一会,没等到有回应,以为是怀枫没听见,眼还没从手机上离开,又问了一句:“出去遛弯了?”
怀枫还是没动静。
又隔了几秒钟,江沉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异常的平静中总会蕴藏着令人难以启齿的悲痛。
就像是每每提到父亲时,江予婷难得表现出的宁静。
江沉猛一抬头。
果不其然,原本整个人还算轻松的怀枫此刻脸上的表情已经僵住了,如同顶着风雪前行了不知多久的路人,五官被冰凉彻骨的寒意封藏在霜白的北风里,只有一双空洞的双眼流露出麻木的伤痛。
像是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突然遇到了一条无论如何都解不出来的代码,在疯狂运转了几百个小时之后不仅不工作,而且还死机了。
这种神情她在江予婷脸上见过。
所以她了解。
不想动,不仅仅是身体上不想动,如果可以,脑子也不想动,就那么呆呆的,蜷缩着,傻站着,干愣着,空白着,好像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她们拉回到难以面对的现实世界里。
那些你烦恼的,害怕的,恐惧的,会伴随着你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瞬间出现,伴随着海啸一般的巨浪,霎时间将人吞没。
江沉赶忙把手机放下,想要触碰的双手行至半路却又缩了回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事。”怀枫极轻极小心地倒抽了一口气,强撑着笑了一下,“都过去那么久了。”
“对不起小枫,我不知道……”江沉皱起眉心,语气愈发懊恼自责。
“真没事,我就是突然觉得有点难受。”怀枫深呼吸了两下,自己把话题岔开,“你刚说要带我吃什么?我不记得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有些事如果当事人装作没有发生过,而旁观者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以道歉的方式提起,那并不是一种歉意,而是再一次无形的伤害。
江沉知道,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
“铁板烧。”江沉说,“这儿有一家特好吃的铁板烧,我带你去。”
两人收拾好东西下楼的时候都快七点了,小区里的照明灯已经亮了,白天的沸反盈天的喧嚣都被黑夜吞噬掉,怀枫跟着江沉往前走,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里会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
那么疯狂的事情,那么震惊的事情,那么可怕的事情,曾经让几条街都为之惊声尖叫的事情,竟然只过了短短几年,就被人抛诸脑后,一切存在过的痕迹都已经消失不见。
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了那高楼林耸间家家户户偶然提起的奇闻异谈,时至今日,怀薇存在过的痕迹也已所剩无几。
是不是再过几年,能证明这件事情的发生过的证据就只剩下了自己。
多么可怕。
又多么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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