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樾交完钱拿着一摞单子往回走的时候，怀枫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正坐在诊室外头等着打破伤风。

好在伤口不深，没缝针，只是看上去有点吓人，医生给她清了清创，上了点药，然后用纱布裹了起来。

江沉的车只有两个座位，李壹辰又不会开车，只能是方樾带她来医院。

小丫头脸上还沾着血，衣服也因为扭打破了几个口子，不过脸色看上去还算平稳，没瞧出来什么受惊过度的迹象。

“前头还几个？”方樾把单子递到她手里，往屋里看了一眼。

“两个。”怀枫说，“谢谢你送过我来，钱我回去就给你。”

怀枫大概扫了一眼，五六张单子加在一起估计得花了七八百块钱，她不想欠方樾的人情，更不想欠他的钱。

方樾一愣，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不用还我，钱是江沉的，要还你就还给她。”

怀枫小声的“嗯”了一句：“我会还给她的。”

虽然花女朋友的钱天经地义，而且江沉也愿意给她花钱，但怀枫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不过我估计她不会要你的钱，毕竟你们俩……”方樾隔了个凳子坐在她旁边，咽下后半句话，“你还是离她远一点吧。”

怀枫拿着单子的手悄悄攥紧。

两人昨天才在酒店里不欢而散，今天又在这种情况下碰面，说不尴尬那是假的，怀枫本来还觉得方樾能算上那个家里唯一的一个正常人，但是现在看来，他们姓方的一家人就不会有正常的。

“你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跟她搅和在一起，对你、对她，都不是什么好事。”方樾言语淡淡，有点循循善诱的意思，“到时候伤人伤己，后悔就来不及了。”

他说话时的语气很轻，口吻和缓，像是悉心教导误入歧途孩子的长辈，但这种语调的话落在怀枫的耳朵里，却满是讽刺，他一边说着让自己远离危险，可一边又将制造出的危险推向她。

“能对我造成伤害的只有你们。”怀枫把手机掏出来，调出一中的贴吧，屏幕冲着方樾，“与其在这里劝我，你不如回家劝劝方静文，让她离我的生活远一点。”

方樾皱起眉头。

“一中高三学霸疑似被包养”的帖子还挂在最上头，丝毫没有要被顶下去的迹象，方樾点进去，他那辆纯黑色的SUV赫然出现，怀枫的下车的瞬间定格在上面，不光如此，评论的人也越来越多，最新的一条回复里还有人匿名发了两张照片。

方樾点开大图，上头竟然还出现了刚才怀枫和刘淇在厕所里打架的场面，人头攒动，血腥满屏——

“-我去，学霸那么猛？”

“-这两人又打起来了？三回了吧，什么深仇大恨啊。”

“-好家伙，这场面看得我都不敢吃毛血旺了。”

“-这怎么还上嘴了？君子动口不动手呗。”

……

方樾一条条划过去，每看一条，他的眉心就更皱一分。

手臂上的伤口突然又疼了起来，怀枫不想声张，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极轻极缓地抽了一口气，露出苍白的脖颈。

方樾用余光瞥到了她的小动作，蓦地生出一股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心疼。

怀枫放缓声音嘲讽说道：“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只有你妹妹，一直在制造舆论的人不是我，犯错的人也不是我，你每见我一次就要说我一次，却对方静文的行为不管不顾，什么意思，灯下黑？”

“你怎么就能确定这是小文发的？”方樾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明白，除了方静文，应该没有人会这么讨厌怀枫。

“那你的意思是这些帖子都是我自己发的？”怀枫把手机收回来掀起眼皮，冷冷地看着他，“我闲着没事，自己发自己的黑料？怎么，你是觉得我脑子不好使？”

方樾苍白地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怀枫追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方樾不说话了，紧接着就是沉默。

这种没有尽头的沉默让她觉得透不过气，就像是困兽被长时间关在无声无息的牢笼里，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声音。

怀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拿着单子站了起来，“这件事儿从头到尾错的都不是我，是你们一直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要求我，扪心自问方樾，你凭什么这么要求我？你们这群人心里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医院的广播正在喊号，上一个打疫苗的人刚好走出来，怀枫不想再跟他多说废话，跟他们姓方的人没什么好说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种无谓的争吵更没有任何意义。

“你先走吧，我自己打车回学校。”怀枫说完，直接一头扎进了诊室。

方樾盯着她的背影，继续沉默良久。

江沉踩着上课铃“砰”的一声踹开了校长室，在里头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先一步把刘淇丢了进去。

江沉长腿一夸，迈步进门：“郑校——”

“副的副的！”郑校长都没顾得上有人敢这么踹他的门，赶紧往回谦让，“副校长！”

“郑副校长。”把人扔进来之后江沉特地没关门，径直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了下去，那架势怎么看怎么像来砸学校的。

“你是……江沉？”郑校长眯着眼抬了抬眼镜，自动无视她兴师问罪的架势，假模假样地跟她问候，“怎么今天有空来了？你爷爷最近还好吧？”

江氏集团前几年出资给一中盖了个新的教学楼，郑校长看见江沉就跟看见半个财神爷差不多，即便她怒气冲冲地来炸学校，也不敢去多计较。

哪有人能跟来砸门的财神爷生气。

即便这财神爷一身的鲜血。

“托您的福，还没咽气。”江沉皮笑肉不笑地回，自顾自地把手上沾着的血抹到郑副校长那张真皮沙发上。

郑校长脸上的笑显得有点尴尬：“啊哈哈……你这孩子，还是那么喜欢开玩笑。”

江沉也勾着嘴：“您也一样，还是那么爱听我开玩笑。”

两人的寒暄听得刘淇别扭，有心想走，却又没胆，恰好这时候郑校长像是突然发现她一样，眼神扫过她和江沉，沉吟了两声，然后问道：“这位小同学是……”

“这就是我来找您的目的。”江沉端起架子，翘起二郎腿，“郑校长，贵校学生持械伤人，这事儿您得给我个说法。”

这话刚说完，刘淇下意识就要反驳：“是她先——”

“那你有没有动手？”江沉打断她，“学生携带管制刀具进校本来已经违反了校规校纪，而你还用刀伤人，郑校长——”

“副的副的！”郑校长赶紧接话。

“郑副校长。”江沉有点无奈，“这事儿您看怎么办吧，是我报警处理，还是咱们私下解决？”

江沉说着就要掏手机。

“别别别，有话好商量！”郑校长赶紧拦着她，“咱们先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兴许是误会呢，年轻人做事不要太冲动。”

学校现在最注重的除了升学率就是声誉，堂堂重点高中要是出了学生持械伤人的事，以后哪还有家长敢把学生往这里送？

郑校长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能在办公室里解决自然是好，实在不行，就在全体师生大会上做个检讨。

小孩子之间的事，再严重能严重到哪里去？

江沉把手机放回去：“好，那咱们就商量商量，你叫……刘淇？是吧？我记得前两天打架的就是你。”

郑校长扫了一眼刘淇。

“上回的检讨还没写够，教训不够大，非得进了局子才知道后悔是吗？”江沉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好听，“事情的经过我不了解，也不关心，既然你觉得自己冤枉，那就请你自己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完，江沉双手环胸，不吭声了。

她不说话，刘淇也不吱声，屋里一时间又安静了下来。

江沉等了半天也不见她有动静，眼睛微微闭了闭，脸颊也绷得死紧，怒火都压在了舌尖上：“这会儿倒变哑巴了，让你说你不说，不让你说你又觉得委屈，小妹妹，这里外的便宜都让你占了，不太合适吧。”

“啊这个……”郑校长清了清嗓子，开始和稀泥，“持械伤人这个事确实是你不对，但我相信事出有因，这位同学，你叫……”

“刘淇。”江沉说。

“哦好，刘淇。”郑校长说，“那你来说说，是什么原因？”

刘淇吭哧半天才憋出一个不太像样的理由：“是她先骂我的。”

江沉嗤了一声，没戳破。

“这也不是你动手的理由。”郑校长把脸一绷，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既然是打架，那肯定得有两个人，另外一位同学呢？”

“医院。”江沉怪声怪气地笑了一声，“估计这会正缝针呢。”

郑校长一噎，有点后悔自己多嘴。

紧接着话锋一转又开始往回找补：“一个巴掌拍不响，动了刀子肯定是你的不对，但是我相信那位同学也不是完全没有过错，既然双方都有责任，依我看……”

“郑校。”江沉打断他的车轱辘话，从沙发上站起来，跺了跺脚，往前走了两步，“既然刘淇同学不愿意主动说出事情的经过，那咱们就直接谈解决方案吧。”

她听出了郑校长话里话外都准备息事宁人的意思，心里那股没怎么灭下去的无名火又烧了起来，既然他不拿出个态度，那这事儿就没那么好收场了。

郑校长心里一突：“那你想怎么解决？”

“做错了事总得承担后果，既然小孩子不懂事，那就麻烦郑校长把这位刘淇同学的家长请来。”江沉说，“被刘淇同学用刀子划伤胳膊的是我妹妹，叫怀枫，目前在高三五班学习，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是咱们燕宁今年高考的文科状元，现在出了这种事，我妹妹已经不敢再来学校了，万一到时候高考失利，后果谁来承担？是我们家自认倒霉，还是这位连自己错误都不敢承认的刘淇同学？”

郑校长的胸腔里咕咚一声响，心说这小丫头今天势必要讨个说法。

刘淇看着江沉趾高气昂的模样，没忍住小声咕哝了一句：“成绩好就了不起？”

江沉耳朵好，听见她这话之后不怒反笑，脸上全是“我家孩子就是有出息”的骄傲，怎么看怎么欠揍。

“成绩好就是了不起。”江沉冲门口一偏头，“是吧，裴主任？”

三班、五班班主任连同裴主任，一起在她的这句话中停在了校长室门。

裴主任还没搞清楚状况，脚都没迈进门就听见有人喊了他一声，下意识应了一句：“啊，对。”

郑校长脸都绿了：“裴维强主任！咱们不能单凭学生的成绩定义好坏，一中注重的是同学们的全面发展！怎么能单看成绩呢！”

裴主任意识到说错话，又赶紧往回找补：“是是，不能单看成绩，全面发展，全面发展。”

江沉嘴角一勾，不接话了。

“正好你们两位班主任也到了，小赵，给刘淇的家长打个电话，让她父母过来一趟。”郑校长说，“咱们老师做不了学生的主，让她们家长看看这事情怎么解决。”

三班班主任点点头：“刚刚我已经打过电话了，刘淇的妈妈应该马上就到。”

郑校长又去看江沉：“刘淇动手伤人确实有错在先，这样，你先把你的诉求提出来，到时候我们也好跟她妈妈一起商量。”

“我的诉求很简单。”江沉说，“第一，刘淇违反校规校纪，携带管制刀具进校，这已经够记过了，希望校方能够严肃对待这件事；第二，她使用管制刀具动手伤人见了血，我妹妹现在在医院里，还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如果不能够开除刘淇，那咱们就报警处理；第三，我希望她在被开除之前，可以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当着全体同学的面对我妹妹道歉，并且怀枫在医院期间产生的的所有费用应该由刘淇家里承担，当然还有精神损失费要另算，最后……”

郑校长听得头都大了，见她还没有准备住嘴的意思。

江沉继续说：“学校管理不当，因为老师的失职导致学生在校期间受伤，我希望郑校长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以及我们能够满意的赔偿。”

江沉说完，屋里又是一阵沉默。

她的要的结果不过分，她甚至都没有提出任何一个无理的要求，但就是这么短短几句话，屋里的任何一个老师这时候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的要求我们都了解了。”裴主任出来打圆场，“这样，刘淇的家长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等她妈妈过来，咱们一起把事情解决好。”

“对对，还是要等刘淇同学的家长过来。”郑校长也缓过劲儿来，开始做安抚工作，“你的要求已经提出来了，我们做老师的肯定会尽量满足，对于校方的失误，我们也肯定不会推卸责任，小孩子之间有点打闹摩擦也是正常的，咱们先不要把情况想得那么糟糕。”

“人都进医院了还不算糟糕？”江沉破天荒地笑了出来，“行，我一个人说破大天也不成事儿，那咱们就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