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不下了。

第二天要早起去学校，江沉没留她太晚，九点多就给人送回去了，怀枫抱着个头盔坐在摩托车后座上，说什么也舍不得往脑袋上套。

见此情景，江沉十分无奈：“那头盔买了不就是戴的吗？你这么抱着，我干脆给你买对护腕算了。”

怀枫冲她翻了个白眼：“那你不如用防撞泡沫给我整个人都包起来得了。”

江沉想了一下那场面，觉得可行：“就是上下车得让人抱着，有点麻烦。”

怀枫哭笑不得：“我怎么觉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不是像现在这样没个正形啊。”

“是吗？”江沉吸了吸鼻子，故意逗她，“但是我怎么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比我还没正形。”

一想到那天下午翻墙出学校被她逮个正着，怀枫脸就红了。

江沉看着她，过了好一会才低着头憋笑。

“有什么好笑的？说的跟你没翻过墙逃课一样。”怀枫瞪了她一眼。

“翻过，但是没被人逮到过。”江沉说，“不过这样也挺好，乖巧听话的学霸也有逃课的时候，而且还让我一个人看见了。”

江沉也挺乐意看见她这样。

外人面前的乖乖女，只有在她跟前的时候才会显现出叛逆的一面，只有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才会不用担心别人的看法。

也只有自己知道怀枫伪装下的真实面孔。

她敏感，自尊心强，表面上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方家对她造成的伤害不是一两天形成的，而是长年累月，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这种伤害在一点点摧毁着她本就不多坚强。

江沉有时候也会后悔。

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了解到她的事情，后悔没有早一点遇见她。

她看着怀枫的笑容，看着她眯成月牙一样的笑眼，突然就想到了下午江予婷的那通电话。

电话里，江予婷清冷的声线一如既往充满了生硬的疏离感，江沉有时候真的会怀疑，这个把她生出来的女人到底有没有一点属于正常人的情感。

“下午回家一趟。”江予婷命令的口吻让江沉极不舒服，从头发丝儿一路别扭倒脚后跟，毫不夸张地说，她甚至都有点喘不过来气。

即便这么多年了，江予婷还是没能学会怎么跟自己的女儿和平相处。

“我天天都回家。”江沉刻意避开了辛幸，从P房出去，往休息室走，边走边掏了根烟点上，“有事你说。”

赛场上有风刮过，江沉点了好几回火才着。

“我说的不是江湾城。”江予婷顿了一下，似乎是听见了电话那头的响动，“你在抽烟吗？”

“嗯，有问题吗？”休息室锁了门，江沉没带钥匙，尝试性地拧了两下门把，没拧开，索性一屁股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从胸腔里涌出一股气，“有事你就说，没事我就训练去了。”

这口气出完，江沉才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

而那头的江予婷半天没了动静。

摩托车的轰鸣每隔几秒便从江沉的东侧传来，紧接着又快速往西疾驰，一遍遍反复了四五回，江沉终于没了耐心。

她将最后一口烟抽完，灭了烟屁股，随手丢进垃圾桶里：“不说话我挂了。”

“晚上回你爷爷这来，我有事跟你说。”江予婷抢在她挂电话之前开了口，“还有，你的摩托车不要再骑了，我不同意。”

“你打电话来就是想说这个？”江沉突然有点想笑，蓦忽间也发现自己那股倔脾气到底随了谁，“骑车这个事我觉得上次咱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会听你的，没必要再因为这个吵架了，至于你有什么别的事还是电话里说吧，妈，说真的，咱俩没法见面，我可不想再进医院了，急诊主任见我的次数比骨科医生还多，我一个骑车的成天因为差点机械性窒息进医院，说出去也不好听。”

电话那头的江予婷明显怔住了，她没想到江沉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反驳她的话。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咱俩时间都挺宝贵的，谁也别浪费谁的。”江沉觉得跟她妈打电话是一件十分费烟的事情，就这一会儿她第二支烟已经点上了。

江予婷也不再跟她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目的：“你不要再跟那个女生继续纠缠了。”

“跟你没关系。”江沉狠狠吸了一口烟，“我十三岁的时候你没管过我，现在二十三了，你也没什么立场管。”

“我是你妈。”江予婷的语气听起来有点严肃，江沉闭着眼想象了一下她咬着后槽牙恶狠狠说出这句话的模样。

“哦，所以呢？你差点把我掐死的时候想过你是我妈这件事儿吗？”江沉十分欠揍地过了句嘴瘾，没给江予婷什么反应的时间，立刻接着说，“江总，我不是你手底下的员工，跟什么人谈恋爱不需要跟你打申请等你批条子，而且我已经成年了，不再是那个需要妈妈帮忙做决定的小女孩了。”

江沉顿了一下。

纠结了两秒钟，还是把后半句话补全：“况且你也从来没有帮我做过什么决定。”

江予婷拿着手机僵在了椅子上，即便是在白天，她空旷的办公室在白森森的荧光灯下也显得格外凄凉，她的双瞳像是两口枯涸了不知多少年的古井，里头杂草丛生，看不到希望的迹象。

“沉沉，我是为了你好。”江沉似乎听见了她的一声叹息，可没等她回味过这股迟来的母爱，手机里江予婷的声音又恢复了以往锐利的原调，“上一次那个林逸瑶就是你一意孤行，结果把自己作得差点得了抑郁症，这次又来了个怀枫，江沉，我警告你，你自己胡来我不管，但是江家不能再因为你出现任何的负面新闻。”

“媒体怎么说我的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清楚吗？‘天才机车少女独爱百合’，据说他们还是先采访的你才定下来的标题。”江沉现在对付她妈特别有一套，只要母女俩不见面，比起打嘴炮还没能胜得了她，“不过要说江氏最近的负面新闻......妈，我觉得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那几家来竞标的公司吧，据说鼎丰集团刘总的女儿因为在学校持械伤人已经被做停课处理了，不知道江氏跟这样的企业合作，会造成什么样的负面新闻啊？”

江予婷鲜红的嘴唇翕动着，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很可惜，最后这几句话已经耗光了江沉所有的耐性，不等江予婷有回话，江沉已经先一步挂断了电话。

而她说所的鼎丰集团刘总的女儿，正是刘淇。

江沉其实并不像别人所看到的那样大方开朗，相反的，她是一个特别小心眼，并且特别斤斤计较的人，尤其是在别人触碰她的底线的时候，她是可以不计一切代价地去进行报复的人。

至于她的底线，无外乎是法律，不包括江予婷在内的家人，跟怀枫。

怀枫这一觉睡的不怎么踏实，梦里净是一些光怪陆离的场面，一会梦见怀薇拉着她的手接她放学，一会又梦见跟方卓霖一起吃晚饭最后不欢而散。

期间醒了不知道多少次。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江予婷跟她说的那些话。

最后一次睁眼的时候才五点二十，怀枫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愣了半天都没能再合眼，索性不睡了，直接起床开始猛刷卷子，等江沉再看见她的时候，怀枫顶着两个硕大的熊猫眼，正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

江沉看她下来赶紧把烟丢了：“怎么了你这是？没睡好？”

怀枫又是一个哈欠：“做卷子了。”

“可以啊，学霸的自觉性还是很高的嘛。”江沉看了一眼两手空空的怀枫，突然就皱起了眉头，“头盔呢？”

“啊？忘了。”怀枫后知觉地一摸脑袋。

“我这有，别上去了。”江沉今天换了辆巡航，坐姿没有R1那么战斗，舒适度与装货程度也大大提升，她拍了拍边箱，“咱俩先吃个早饭再去？”

怀枫点点头，上了车。

小区附近有不少早餐摊，怀枫看了一圈，最后要了一笼蒸饺和一碗豆腐脑，她怕江沉会想尝尝，特地嘱咐了老板不要放香菜。

江沉倒不怎么饿，昨天晚上她肚子里闹饿死鬼，前脚刚把怀枫送走，后脚就饿得不行，就着晚上没吃完的半盘土豆丝一个人解决了一锅面条，现在看着琳琅满目的早点摊，肚子里也没什么多余的空，只要了杯豆浆，又拿了根现炸的油条。

江沉一边扫码付钱，一边用眼快速扫了一圈最近的几个座位：“去占位置。”

早点摊附近的人不少，多数是晨练的大爷大妈，要想在她们手底下抢到一席之地，还得靠眼疾手快腿不抖，怀枫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好半天才从油条摊子后头抢到两个刚空出来还没来及收拾的位子。

她坐一张凳子，书包也占一个，正好俩。

江沉端着豆脑和蒸饺过来的时候，怀枫刚把桌子上的东西推到一边：“这里。”

江沉走过来把东西放在桌上：“我的天，这些大爷大妈，你别看平时她们颤颤巍巍走不了路，真轮到吃早饭挤公交的时候，全是主力军。”

怀枫刚想笑，就觉得对面有人窸窸窣窣在说什么，把头一扭看见两个女生，对方显然没料到怀枫会转头，视线一对上，两人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江沉把书包往身上一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伸手去拿油条：“拍完照你还要呆到中午放学吗？”

“应该不用了吧。”怀枫用勺子舀了一小口豆脑，觉得不怎么辣，又加了点辣椒油进去，“怎么了？”

江沉喝了口豆浆，把油条咽下去：“有个朋友找我有点事，我还想着，你要是中午放学的时候再走我正好趁你拍照的时候过去。”

“有事你就去忙你的，我自己能回家。”辣椒加得有点多，怀枫忍不住开始倒抽凉气，“中午放学回家的人又不多，大家基本都在学校食堂吃饭，公交地铁都不挤，嘶......”

江沉把豆浆递给她，没忍住嘴欠：“你这是特地为了在毕业照上给大家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吗？”

“我辣椒——”怀枫咕噜噜喝了大半杯，嘶哈嘶哈地往回抽气，“放多了。”

江沉问：“再帮你要一杯？”

“不用了。”怀枫说，“刚刚估计是辣椒没搅和匀。”

江沉打了个嗝，估计是被噎着了：“那我喝啥？”

“......不好意思。”怀枫看着快要见底的豆浆，害羞地冲她一龇牙，“那你再要一杯吧。”

对面两个女生应该是吃完了，但是半天没挪窝，两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都贴着耳朵，听不见说的什么，聊到激烈的时候，一个人甚至去掐了另一个的大腿。

江沉的第二杯豆浆很快又拿了过来，她见怀枫眼巴巴地瞅着，十分有义气地把杯子往她跟前一放：“要不您先请？”

“我吃饱了。”怀枫把最后一个蒸饺塞进嘴里，筷子一横，开始仓鼠式咀嚼。

两个女生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的低声尖叫，她们俩这会儿已经不聊天了，各自拿着手机开始玩，江沉一看那架势就知道是在干什么，手臂一伸，直接挡住了其中一个人的镜头。

“拍照可以，但是别偷拍。”江沉说，“发到超话里会被人骂。”

她还记得有次没事刷超话的时候看到有人偷拍自己的照片发上去，底下的评论清一色的骂声，大概是什么“离江沉的生活远一点”、“不要过度专注私生活”等等。

看得她都害怕。

“啊！对不起！”两个女生看样子快兴奋得晕过去了，“您是江沉老师吗？”

“不用喊老师，我是江沉，想拍照的话我可以配合。”江沉把豆浆喝完，擦干净嘴，冲着两人镜头比了个耶。

“那个老师......可以笑得开心一下吗？”其中一个女生大着胆子问。

江沉又提起嘴角，重新笑了一下。

两人拍完之后欢天喜地了好一会，对着江沉又是鞠躬又是感谢，江沉又赶忙给人家回过去，小小的早点摊上，三个人闹了不小的动静出来。

等那两人走远了，怀枫才噗嗤一声笑出来，拖着长长的尾音，揶揄调侃道：“江沉老师？”

“揍你啊。”江沉瞪了她一眼。

怀枫才不怕她，喝完最后一口豆脑，把嘴擦干净：“江沉老师刚才对粉丝可不是这个态度。”

“你也不是粉丝啊。”江沉把头盔拿出来给她戴上，“下次再不带头盔我就把我的给你。”

“那你戴什么？”怀枫隔着茶色玻璃看她。

“我不戴。”江沉发动车子，侧过半个脑袋，“出了事都怪你。”

怀枫撇了下嘴上了车，轻车熟路地揽住江沉的腰，脑袋靠在她的后背上，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讲理。”

燕宁的早高峰真不是盖的，要不是江沉车技好，估计两个人还要再骑二十分钟才能到学校，车停在校门口不远，江沉没下车，两脚撑着地坐在车上：“你快放学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应该就回来了。”

“好。”怀枫应了一声，想了想又说，“实在回不来也没事，我自己走。”

“你不会是怕我又让你做卷子，故意躲着我吧？”江沉调侃她说。

怀枫把头盔还给她，重新把头发扎起来：“躲得了初一躲不过阎王，你那几张卷子我基本都做得差不多了，有什么好怕的？”

江沉听她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就想笑：“你这都什么歇后语，从哪编的。”

怀枫：“听欧静雅说的。”

还差五分钟到七点半，早读快开始了，怀枫看了一眼人群熙攘的校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再磨蹭下去，等班主任进班的时候正好抓她一个迟到，匆匆跟江沉又说了两句话，便进了学校。

江沉看她走远，这才把手机掏出来，打开短信。

短信界面上有一条昨天下午发来的信息，她没有存别人手机号的习惯，但还是一眼能认出那个手机号码的主人。

-“八点半，金港旁边咖啡店。”

她回了条信息，把手机装回去，然后启动车子，消失在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