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舟野将沈枝意带回府,命人请来医士为她诊治。
"多谢公子相救。"她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虚弱。
贺舟野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你是沈枝意?"
“算是吧。”
“沈恪不是你的父亲吗?他因何对外道嫡女已染病离世?”
沈枝意垂下眼帘,长睫轻颤。"我...我知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所以..."
"所以他们就想要你的命?"
沈枝意点点头,眼中泛起泪光。"我...…我实在无处可去...…"
贺舟野沉默片刻道:"你且安心在此,相府的人不敢来此放肆。"
沈枝意抬起头,对上贺舟野深邃的眼眸。
"公子为何要帮我?"
贺舟野没有回答,转身离开。
云层渐渐稀薄,露出几颗稀疏的星子。
庭前的石阶上,薄霜未化,踩上去依旧有些滑腻。
然墙角的一抹嫩绿却已悄然探出头来。
夜半十分,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清脆而短促。
沈枝意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天边的明月。
她想起了连翘,笨笨的但会偷偷给她带街上的糖葫芦。
她也想起了玉氏,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听过沈家人叫她“玉氏”。
"睡不着?"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枝意一惊,回头看见贺舟野站在门口。
她连忙擦去眼角的泪水,勉强笑道:"公子怎么来了?"
贺舟野走近,目光落在她微红的眼眶上。"做噩梦了?"
沈枝意摇摇头,又点点头。
"梦见...梦见了一些往事。"
贺舟野在她对面坐下,月光洒在他冷峻的脸上,竟显得柔和了几分。
"若是信得过我,不妨说说。"
“别都闷在心里,说出来,也会好受些。”
沈枝意犹豫片刻道:"我...…我其实不是沈恪的女儿。"
贺舟野屈指抵住青玉衔月壶盖,壶嘴倾泻的琥珀色茶汤划出半弧,恰停在青瓷盏沿七分处。
三根修长手指挟住杯身递来时,连袖口银线夔纹的褶皱都像是量过尺寸。
松烟香雾漫过他眉骨,倒衬得那截低垂的脖颈愈发矜贵。
贺舟野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沈枝意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的生母是相府的玉姨娘,而生父另有其人,我从未见过他。"
贺舟野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但很快恢复平静。"所以相府要杀你灭口?"
沈枝意苦笑:"是啊,沈家借故说我暴毙,实则派人追杀。我...我实在无处可去,只能逃到这里。"
“相府最看重脸面,生怕我与生母将当年之事抖出去,毁了丞相府清誉。”
“许氏精心养了十二年的女儿,却发现是上不得台面的妾室之女,任谁都会觉得气愤不甘吧?”
听完后,贺舟野执盏的腕骨堪堪悬住半寸,松烟雾气后,眼睫垂落如收刃的鞘。
凝在杯口的薄雾晕开又聚拢。
烛芯爆开一粒火星的刹那,他喉结在玄色立领间滚了半遭,指尖摩挲盏底的纹饰。
"你为何要告诉我你的身世?"
沈枝意抬起头,眼中泪光闪动着。
"因为...因为我信得过公子。这些日子,公子待我极好,我...我不想再瞒着公子了。"
贺舟野看着她,目光深邃难测。
良久,他轻声道:"留在府中,有我在,无人能伤你分毫。"
沈枝意心中一暖,却又暗自警惕。
高位者突如其来的怜惜能维持几时?
"公子...…"她轻声唤道,“我有些害怕。"
菱花窗棂筛进几缕残冬的月色。
她忽然撞进贺舟野玄色鹤氅间时,缠枝莲纹银薰球坠着的流苏正扫过他腰间玉佩。
叮咚声惊破满屋松香。
“别动。"她染着蔻丹的指尖陷进他蹀躞带鎏金云纹里,脸颊贴上心口。
贺舟野右手悬在半空,那只手在贺氏祠堂跪诫时,都不曾颤得这般厉害。
他垂在身侧的左手骤然收紧,终是将左手覆上她发间步摇。
"你心跳得吵。"她带着药香的吐息渗进他中衣夔纹。
贺舟野垂眸看见自己映在青铜鉴里的倒影——战场上浸染的杀伐气,到底被那截素白颈子间滑落的泪,蚀穿了世家子最端严的壳。
窗外老梅枝影在青砖地上乱颤,倒映在茶壶的雾霭里。
恍如那年灯会,沈枝意在朱雀桥头摔倒在地碎成千万片的琉璃灯。
明明一切都和她预想中的一般无二。
但不知为何,沈枝意心中竟生出一丝愧疚。
她连忙压下这不该有的情绪。
*
暮春三月,北地犹带着料峭寒意。
阿烬挽着裤脚立在垄间,粗麻衣襟沾满新翻的湿泥。
远处山脊残雪未消,近处却已有细绿破开冻土。
他俯身捻开土块,指节分明的手掌被犁柄磨出薄茧。
"烬哥!"少年郎清亮嗓音惊起麦田里的云雀,虎子扛着木耧车深一脚浅一脚跑来。
"老孙头家那五亩坡地,当真要种洋芋?"
阿烬接过耧车横杆,木齿在土里划出笔直的沟壑。
"背阴坡地存得住雪水,种麦子倒不如种这个。"说话间已撒下第三垄种薯,灰扑扑的块茎裹着草木灰滚进墒沟。
炊烟起时,村口古槐下聚着十来个庄稼汉。
阿烬解下腰间竹筒分饮山泉,水珠顺着脖颈滑进粗布领口。
"春麦要赶清明前下种。"他蘸着泉水在石板上勾画。
"坡地种洋芋,洼地改种玉茭,来年轮作倒茬,地力不伤。"
众人伸着脖子细看,那水痕竟勾勒出阡陌纵横的田亩图。
忽有马蹄声破开暮色,阿烬执瓢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滞。
里正领着税吏打马而来,说今年要加征三成春赋。
人群骚动间,他弯腰拾起半块种薯,"官爷请看,这新育的紫皮薯子,亩产抵得上三石粟米。"
税吏狐疑掰开薯块,雪白浆汁沾了满手,"若将薯干抵作税粮......"
阿烬垂目轻笑,睫羽掩住眼底寒芒。
晚风掠过晒场,新扎的麦秸垛簌簌作响。
赵七蹲在垛后磨镰,刀刃映出阿烬仰观星象的身影。
"主上真要教他们种宿麦?"赵七望着远处点点灯火。
阿烬将斗笠扣在脸上,喉间溢出极轻的笑:"冬麦扎根时,恰逢落雪封疆。"
他指尖划过北斗杓柄,"来年春汛,该是渭南军换防的日子。"
月光漫过草庐窗棂,案头《齐民要术》摊在"区田法"那页,批注的朱砂小楷力透纸背。
阿烬就着油灯修补耧车,忽听得篱笆外窸窣响动。
虎子娘抱着粗陶瓮局促而立:"新腌的荠菜疙瘩,给先生佐粥。"
他起身相迎时,袖中滑落半枚玉珏,正巧跌进瓮口清亮的腌汁里。
赵七的镰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阿烬指尖摩挲着腌菜瓮沿,玉珏在琥珀色的汁液里浮沉,恍若当年大殿上跌落的九龙佩。
虎子娘慌得要去捞,却见他从容将瓮子倾斜,任那玉坠顺着腌汁滑进袖袋。
"劳烦嫂子,明日借你家石磨一用。"
晨雾未散时,晒谷场已架起十架簇新的耧车。
阿烬挽着袖子教妇人筛草木灰,粗麻布衣被露水洇成深褐色。
"紫薯秧要蘸灰防虫,"他捏碎结块的灰渣。
"待到六月薯花开,能引蜂群来酿蜜。"
赵七扛着半人高的麻袋疾步而来,袋口散落的谷粒泛着奇异的金红色。
"主上要的占城稻种。"
赵七压低嗓音,掌心刀疤横亘过三枚龟甲,"渭南来信,说今冬会有白虹贯日。"
阿烬抓了把稻种撒向水渠,赤芒在涟漪中明灭如星子:"让南边的人把筒车图纸夹在《汜胜之书》里送来——就说是防旱的新农具。"
日头晒得渠水泛金,阿烬卷起袖管赤足踩进泥塘,裤脚缀着的草籽随步伐簌簌落进秧田。
赵七扛着竹箕跟在后头,腰间旧佩刀鞘里插着两把新削的秧马,活像背着对滑稽的雁翅。
"大哥当心蚂蟥!"
赵七话音未落,田埂上蹿出三五个总角小儿。
虎子举着芦苇杆当枪使,枪尖挑着条扭动的黄鳝:"先生快看!二丫在渠沟里逮着条龙王爷!"
女娃娃兜着浸湿的粗布裙,露出的半截藕臂上还沾着泥星子。
阿烬笑着解下斗笠扣在她头顶,笠檐垂下的艾草驱虫香包晃得小丫头咯咯直笑。
忽听得村西头传来铜锣响,老孙头家的青驴挣脱了轭头,正撒蹄子在苜蓿地里打滚。
阿烬抄起秧马掷向驴臀,竹片不偏不倚卡进辔头铁环。
那畜生吃痛扬蹄,倒将垄间新育的占城稻种踏翻大半。
赵七急得要去拦,却被阿烬按住肩头:"看那蹄印里的稻谷——深三寸,正是农书里说的'踩青促芽'。"
次日雾霭未散,晒场边已支起三排陶瓮。
阿烬教妇人用蒸过的马粪水浸种,虎子娘举着木勺不敢下手:"这...这腌菜坛子..."
话音未落,赵七抱着昨夜特制的双层陶瓮挤进人群。
瓮腹中空处填着温泉泥,稻种隔着陶壁被地热煨得微微发胀。
阿烬屈指轻叩瓮身,"今夜把瓮埋进马厩草料堆,翌日晨起便能见白芽。"
新人物出场啦~~~[吃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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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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