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原来的黍光村并不叫“黍光”二字,乡野间地处偏僻,只是一群人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
暮色漫过黍光坞的矮墙时,村口老榆树上新挂的铜铃正叮咚作响。
这名字是去岁阿烬带着村里的人们开渠引水时起的。
彼时春雪初融,他指着垄间破土的黍苗道:"黍穗垂金时,这沟沟坎坎里藏的光,比朝歌城的琉璃瓦还亮堂。"
村妇们如今纳鞋底时总爱念叨着,"咱坞名里带'光',连腌菜瓮子都透着亮。"
虎子却私下扯着赵七的旧甲胄嘀咕:"定是烬哥当年在宫里头当差,见过什么金銮殿的黍米盏!"
赵七磨着镰刀笑而不语——只有他知晓,主上蘸着夜露在《汜胜之书》边批的那句:"黍光如刃,可破荒年。"
春雨忽至那日,阿烬正带着黍光村的青壮年们在河滩试装筒车。
竹制齿轮咬住榆木轴心,转轮带起的水花惊散觅食的野鸭群。
虎子追着飘走的斗笠蹦进芦苇荡,却摸出个沉甸甸的柳条篓——里头挤着七八只绒球似的雏鸭。
赵七拎着湿透的裤腿直瞪眼:"大哥,这可比当年渭水战报还难料哩!"
阿烬解下腰间麻绳串起篓子,悬在转动的筒车下方。
雏鸭随水车起落扑棱翅膀,竟将轮轴蹬得越发欢实。
"且当养群活水哨,"他掸去肩头鸭绒,"等秋收时,这些扁嘴将军正好逮田鼠。"
炊烟裹着炖芋香飘来,转轮上晶莹的水珠坠进篓中,雏鸭啜饮时脖颈弯成串青玉环。
夜深人静,草庐窗棂漏进几声蛙鸣。
赵七捧着渭南密信候在门边,见主上就着月光雕琢木鸭哨,刨花在膝头堆成小小的雪丘。
"让南边再加送两船红蚯蚓卵,"阿烬将鸭哨凑到唇边试音,清越哨声惊起檐下宿燕。
"就说要改良盐碱地——顺带给二丫虎子他们捎些竹蜻蜓。"
最后一盏油灯熄灭时,春雨正漫过去岁砌的引水渠。
筒车转影里,那些木鸭哨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哨孔中藏着的《汜胜之书》残页,被月光映出模糊的"屯田策"字样。
*
沈枝意倚着漆红栏杆剥新莲蓬,青玉耳坠子扫过她颈间薄汗。
廊下洒扫的婢女噗嗤一笑:“这莲子味涩,姑娘若是嫌闷,不妨去后山挑匹温顺的枣红马——今日营中赛马,连廊檐角都被蹄铁声震着了呢。”
沈枝意坐着马车来到后山马场。
她没有去挑枣红马,而是站在马厩前挑了匹青骢马。
婢女急得去拦她裙角:“小姐仔细摔着!这马烈性未驯——”
话音未落,隔着栅栏远远的就听见了鼎沸人声。
她一眼就看见了贺舟野。
旁人追赶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瞧着贺舟野一马当先。
贺舟野勒住汗血马的缰绳,玄色窄袖骑装勾勒出腰腹轮廓。
只见他忽地俯身贴紧马颈,越过了围栏径直向前。
最后在沈枝意面前收势停住。
马蹄碾碎她脚边落花。
其余人的起哄声撞在石壁上,惊飞了涧间的白鹭。
贺舟野翻身下马,"会握缰绳吗?"
沈枝意尚未答话,汗血马突然昂首嘶鸣。
她踉跄后退半步,却被贺舟野擒住手腕拽回。
“别怕。”
沈枝意摇了摇头,脸上倒是没什么惊慌之色。
“不会。”
围观的副将们互相挤眉弄眼。
老参将捋须眯眼:“将军何时教过女子骑马?”
新来的小卒捅捅同伴手肘:"将军府中何时有如此美人...…"
话音未落就被教头拿马草塞了嘴。
“唔……”
那厢曹叔夜转过身,驱散了其余兵将。
这时候沈枝意一提裙摆,艰难地踩上马镫,然后一个用力……
没爬上去!
她尴尬地抬头看了看贺舟野。
顷刻间,贺舟野上马俯身,展臂勾住了她的腰。
恍惚间她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马背上。
沈枝意听见身后窸窣议论,偏头时鬓边钗环扫过贺舟野下颌。
"公子不怕他人说闲话?"
"坐好。"他答非所问,双臂环过她身侧扯紧缰绳。
山风卷着槐花香扑来,溪水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
汗血马突然调转方向冲向陡坡,她在贺舟野骤然收紧的臂弯里仰头,瞥见他唇角未及敛去的弧度。
忽起笛音,沈枝意后颈寒毛乍立。
这曲《烟雨谣》是玉夫人在庄子上哼过的调子。
“贺佑珩,你这马慢悠悠的,看我怎么赢过你和你怀里的小娘子。”
顾长风散漫扬眉,嗓音拖着长长的腔调。
他抢了匹马就翻身上去。
动作之利落,和他的形象完全不符。
“驾!驾!”
沈枝意听过他的名号,朝歌有名的浪荡子。
生性放荡不羁,出身诗礼世家,规矩却半点没习得。
一双含情桃花眼能盯得那些贵女们飞红满面。
别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沈家有个小表妹,见过他后吵着闹着要嫁进他。
当时沈枝意还被其他人拉着去劝过几句。
是个祸害,且害人不浅。
贺舟野眯了下眼,然后骤然纵马奔腾了出去。
沈枝意只听见他道:“抓紧些。”
汗血马疾驰时带起的颠簸让她的后背不时撞上贺舟野的胸膛。
不过从来没骑过马的沈枝意心头涌起了点茫然。
抓?
抓什么?
抓哪儿?
沈枝意生怕自己掉下去摔死,慌里慌张地就抓住了贺舟野的腰间蹀躞带。
随后在贺舟野怀里往后坐了坐,靠得紧能安心些。
一挪屁股,她听见贺舟野猝不及防地闷哼了一声。
沈枝意:???
腿?还是什么别的……
她到底坐到了什么!
“听话些,别乱动。”
她不敢再动。
整个人都安安分分地被贺舟野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裹住。
"顾三郎今日怎的转了性子?"
贺舟野忽然开口,温热气息擦着她耳尖掠过,"往常他见了马场都要绕着走。"
顾长风的马鞭在沈枝意腰间虚虚一绕,鞭梢堪堪扫过她绣着月桂的荷包。
贺舟野皱眉勒住缰绳时,正对上他眼底转瞬即逝的锋芒。
与他们幼年在太学捉弄夫子时顾三惯用的警示眼神如出一辙。
"顾子游,你发什么疯?"
贺舟野手腕微沉,将怀中人护得更紧些。
顾长风在马上歪着头笑着,"我赌十坛秋露白,这位小娘子不是一般人。"
他忽然俯身凑近,用只有三人能听见的气音道
"你怀中这小娘子眼尾泪痣,倒与已故的相府千金有几分相似..…”
贺舟野感觉怀中人脊背骤然绷直,像极了他们围猎时受惊的幼鹿。
“你想说什么?”贺舟野直言道。
沈枝意迎着顾长风审视的目光轻笑。
"顾公子说笑了,我一商户女怎敢高攀相府千金的名号。"
“你这小娘子倒是伶牙俐齿,刑部大牢新进的西域香料,正缺个试香人。”
“不如由你去可好?”
贺舟野蹙眉。
“子游,你过分了。”
“人还没进门你就护上了,她的来历、身份你都知晓吗?”
“可别有朝一日被雀啄了眼。”
沈枝意忽觉腰间一紧,汗血马已如离弦之箭冲出。
顾长风的马紧咬不放。
贺舟野忽然反手将她按进怀中,汗血马纵身跃过五丈断崖的刹那。
他伸手遮住她的双眼,"闭眼。"
落地时顾长风已远在十丈外。
"好你个贺佑珩!"
“以后在她身上栽跟头,别怪我没提醒你。”
“那个……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栽跟头的。”沈枝意乌溜溜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还想骑马吗?”
“想。”
就这么下来跑了八圈儿马,沈枝意都还觉得不够。
她越骑越兴奋。
她很享受这种感觉。
但这时候贺舟野一拉缰绳,停住了。
沈枝意:?
沈枝意推了推他的胳膊,催促道。
“继续呀。”
她眉眼弯弯,兴致勃勃的。
贺舟野闻声淡淡瞥了她一眼。
“明日你能起得来床的话,来明正堂寻我。”
“公子明日会在府中吗?”
“在。”
“我明日一早就去找公子好不好?”
“嗯。”
沈枝意却突然勾住他尾指。
“一言为定,拉勾。”
贺舟野指尖颤了颤,任她缠住小指。
“拉勾。”
分别之时,贺舟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玉罐递给沈枝意。
“这药你用得上。”
沈枝意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道,“我又没受伤,要这做什么,我才不要。”
“公子,你自个儿留着吧。”
贺舟野也不恼,只是将药罐硬塞进她手里,语气笃定。
“拿着,会有用的。”
沈枝意瞧着用来做瓶身的玉的质地,比她头上戴着的簪子还要好呢!
反正拿了不亏。
进了浴室,沈枝意褪去衣衫,前脚刚走进浴桶坐下。
后脚就感觉大腿内侧痒痒的。
她挠了几下,倒也没在意。
“小姐今日真是风光。”
沈枝意看了眼说这话的人,唔……是之前那个伶俐些的丫鬟。
“此话怎讲?”
沈枝意倚着浴桶,闭上眼问道。
“从前,公子身边从未有过女子,也从未带过女子骑马。”
“小姐是第一个。”
沈枝意睁眼,约莫着那人的年岁,咂咂舌。
这个年岁……
他是不是不……太行?
沈枝意刚一动弹,大腿内侧便传来一阵刺痛。
她也不敢接着泡水了,起身后别别扭扭地被丫鬟扶到榻上。
难怪贺舟野要强行停下,不许她再骑马玩儿了。
怪不得他还隐隐地说,她明日起不来床。
沈枝意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岔开腿。
任丫鬟坐在床边给她擦药。
冰冰凉凉。
这药还怪舒服的。
贺舟野:你别管,对她,我有自己的节奏。[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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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共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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