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闪过了一道鸦青衣角。
那是贺家三等仆役的服色,腰间还坠着主母院里的青玉禁步。
三日后,朝歌城最热闹的茶楼,说书人将醒木拍得震天响。
"要说那位小姐,玉做的骨,雪做的肤,与贺将军共骑一马时,纱衣..."
说书人正讲到"纱衣滑落半肩"时,二楼东侧雅间突然飞出个青瓷杯,不偏不倚砸碎在他脚边。
满堂寂静中,戴着白玉冠的锦衣公子扶着栏杆冷笑道:"说书的舌头不想要了?"
他腰间玄龙纹玉佩在日头下泛着幽光,惊得几个眼尖的茶客慌忙低头。
"这位公子何必动怒?"说书人捻着胡须起身,"不过是些茶余饭后的闲谈。"
"好个闲谈!"
宋斯言将折扇重重拍在案上,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
她盯着说书人衣襟里露出的银票角,声音浸着冰碴。
"你怎么不说贺将军箭贯三石的佳绩?不提他斩北狄十三骑的骁勇?偏盯着女儿家被风吹乱的衣带编排?"
茶楼里响起窸窣议论,卖花娘挎着的篮子里,新摘的茉莉都被捏碎了几朵。
有个书生刚想附和,被同伴扯住袖子。
"你要命了?没见贺夫人就在隔壁?玄甲军的马蹄声还在城北响着呢。"
二楼西侧雅间,贺夫人捏着瓷盏的手指泛白,茶水在锦缎裙裾上洇开痕。
窗外飘进来的荤话混着"野种""苟合"的字眼。
她腕间那串持了二十年的佛珠突然绷断,檀木珠子滚进满地茶渍里。
宋斯言瞥见墙角两个婆子想溜,反手将茶壶掷向楼梯。
瓷片飞溅中,她刻意压低嗓音道。
"诸位今日笑他人瓦上霜,可记得三年前花间坊头牌是怎么悬梁的?"
满堂骤然死寂。
当年那花魁正是被流言逼的自尽而亡。
贺夫人手中的佛珠又断了两颗。
她久久盯着那公子玉带上的龙纹暗线。
突然想起春闱放榜那日,她曾见那沈枝意隔着纱帘似与某位"举子"对过诗。
当时那袭青衫的袖口,似乎也绣着同样的龙纹暗线。
而龙纹绣的衣裳,只有两个人穿得。
一是圣上,二是太子。
这太子怎会为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孤女出头?
"今日这出戏,当值万金。"
宋斯言弹了弹衣襟,经过说书人时,一枚金叶子轻飘飘落进他衣领。
"拿去买些《烈女传》《女诫》,夜里枕着睡。"
茶楼外候着的侍卫悄声道:"主子,玉姑娘递来的信..."
话音未落,就被主子眼底的寒意冻住。
巷角暗处,宋斯言展开染着桃香的笺纸,上面只有半阙词。
"东风恶,欢情薄"。
这是她们当年在相府藏书阁约定的暗号,意为"将计就计"。
"去查沈家送画像的货郎。"
去岁,阿昭被赶出府时,她们共饮烈酒留下了誓言。
要这世道女子泪,都化成焚天的火。
丞相府角门处,管家将几幅画像塞给货郎,低声道。
"照旧送到城南画匠处,要那种...香艳些的。"
他抬头望了望主院方向,老爷昨日摔了最爱的歙砚,此刻书房地上还留着墨汁写就的"囚"字。
沈枝意倚在将军府菡萏院窗边,指尖摩挲着半块双鱼佩。
那日在后山骑马后贺舟野差人送来的。
墙外飘进来的流言像淬毒的蛛丝,她却低笑出声。
紫苏总觉得小姐不太正常。
常人若是听见此等腌臜的流言指责自己,说不定早已泣不成声,哭得肝肠寸断。
严重些的,怕不是已经寻了短见。
而小姐她呢,丝毫不被影响,胃口好连饭都多吃了一碗。
沈枝意看着她眼睛在滴溜溜地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出声问道。
“怎么了?”
紫苏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语气小心,但又压不住兴奋地道:“小姐是要做……夫人了吗?”
紫苏切切地等了半晌。
只等来了她家小姐干脆利落的三个字。
“不知道。”
紫苏追问道,“小姐怎么会不知道呢?”
沈枝意没再搭理她。
紫苏也只得暂且收起了跟着小姐,飞上枝头、荣华富贵的美梦。
小姐看她没有名字,好心地给她赐了“紫苏”二字。
不管小姐日后能否成为府中正儿八经的主子,她都会好好陪着小姐的。
贺舟野踹开茶楼后厨时,说书人正蹲在地上数银锭。
贺舟野的剑鞘压住他咽喉:"谁指使的?"
忽有破窗声响起,等亲卫追出去,却空无一人。
戌时三刻,十八匹快马冲出贺府。
马蹄铁还特意裹了棉布。
城北更夫看见玄甲军往那间茶楼泼了火油,却在点燃前被贺舟野拦住。
夜色里传来他冷冽的声音。
"烧了反倒坐实,去把前日擒的北狄细作押来,让百姓看场好戏。"
“是。”
隔日的贺府正堂,茶盏碎在贺舟野脚边。
贺母腕间镯子撞在紫檀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当真是昏了头!"
"母亲慎言。"
贺舟野垂眸望着茶汤在地砖缝隙蜿蜒,衣角却纹丝未动。
贺夫人染着丹蔻的指尖重重叩在族谱上。
“不过一个寄居在你府上的孤女,你竟敢带着她在后山——"
“昔年间她是沈府小姐时,母亲可没说过'不过'二字。”
“反而是费劲心思地和沈家结姻亲。”
贺舟野抬眼时,眉骨泛着冷意。
贺夫人猛地起身,裙裾扫过满地碎瓷。
"你以为贺家主母是好当的?各房叔伯婶娘盯着你出错,没有岳家扶持——"
贺舟野忽然轻笑,"当年父亲倒是娶了琅琊王氏嫡女。"
“二人只落得个相看两厌的下场。”
贺夫人踉跄跌回圈椅。
“你……你……”
“夫人,三爷和五爷请公子来前厅一叙。”
——前厅——
贺舟野屈指敲了敲铜炉,两点火星溅落在青州呈报的军饷账册上。
三叔公转着和田玉扳指突然开口道:"听说佑珩前日调了五十亲卫去府中马场?"
"练兵。"
贺舟野将佩剑横在案头,剑柄狼首吞口正对着五叔贺明德的方向。
贺五叔抓起茶盖滤着浮沫冷笑。
"练的是哪家兵?别是拐着弯护着府里菡萏院那位吧?"
他刻意将"菡萏院"三字咬得极重。
吓得贺六叔手里把玩的棋子啪地落在檀木棋盘上。
“五叔既提起菡萏院了。"贺舟野慢条斯理地展开舆图,指尖点在西郊乱葬岗。
"上月您庄子上运出去的三十车粮草,最后卸在青州私兵营的账,可要我当着祖宗牌位再算一遍?"
贺六叔剧烈咳嗽起来,手中棋子滚落至贺舟野脚边。
三叔公的玉扳指磕在桌沿发出脆响。
"年轻人血气方刚可以理解,但风流事传到御史台终究不美。"
他浑浊的眼珠转向东墙悬挂的《贺氏家训》,"佑珩啊,三叔公听闻那姑娘是因混淆血脉被逐出沈家的?”
贺五叔趁机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撂。
“要我说就该把那个祸水...…”
话音未落,贺舟野的佩剑突然出鞘三寸。
“五叔慎言,您养在城东的外室,前日刚诞下麟儿吧?"
“但诸位叔公若是动了不该动的人,休怪侄子不念往日情分。”
贺舟野反手将茶盏掷向东南角飞檐。
碎片混着滚烫茶汤泼在黑影衣摆上,暗卫闷哼落地。
“好生热闹的茶会。"
二叔贺明诚抚掌跨过门槛。
他身后跟着的账房先生捧着描金木匣,腥甜血气从锁孔里渗出来。
"二叔来得巧,正好说说去岁往北疆倒卖军械的账。”
他靴跟碾碎滚到脚边的棋子。
贺五叔突然掀翻黄杨木案几,数十枚私铸铜钱叮当滚落。
"上月漕帮沉船捞出来的官银,"贺舟野靴尖挑起一枚铜钱,任其坠入炭盆,"熔了重铸时掺的锡,怕是五叔矿上偷运的赃物?"
火舌舔舐的铜钱露出了内部灰白。
贺舟野突然甩出染血的军报,正中《贺氏家训》的"忠"字。
"突厥昨夜连破两城,圣上要在贺家选个督粮官。"
贺六叔的咳疾陡然加重,帕子上猩红刺目。
贺舟野漫不经心踢开炭盆。
“总之,望各位叔公的手脚干净些,别哪一日被人剁了都不知。”
“若是再有类似的事情,佑珩只好大义灭亲来保全贺家。”
太极殿玉阶上方传来朱笔划过奏折的沙沙声。
皇帝将茶盖往青玉案上一磕道:"贺卿要朕舍了贺家选崔家?"
"臣不敢。"
皇帝忽然轻笑。
"你父亲昨日递的折子,说贺五郎精于钱粮。"
贺舟野忽然抬眸道。
"臣上月查办漕运私盐案,在崔氏祠堂见过前朝《漕运要略》。"
尾音落在"前朝"二字时,皇帝眼神一凛。
“接着说。”
“永昌三年黄河决堤,清河崔氏开族库发赈灾粮。"
“是已,灾情得以控制,百姓安居乐业,为我大宁减少了人力物力财力的损失。”
崔家满门清流,断然做不出中饱私囊之事。
比他五叔公好太多了。
皇帝思索一番,对赵公公道。
"传旨,着崔暨白领督粮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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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流言编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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