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逢春从前觉得书无甚用,就算不学,也能靠着拳脚活得好好的。但听王娥君讲《左传》,她觉得书还是有些用处的。
千百年前的故事,通过书流传下来,再经娥君夫子演绎,更加鲜活如同身边事。她总觉得儒士死板唠叨,儒经又臭又长,亲身学过,方知儒经中确乎有一些能听的话,像“凡有血气,皆有争心”“思则有备,有备无患”“祸福无门,为人所召”“其亡也,以民为土芥”等等,都颇有道理……
但是!
她真的受不了了!
每天除了学习还是学习!从早到晚!
纵使娥君娘子讲得再好,她也经不住天天学!
可每次泄气,谢瑧都会鼓励她撑过这十天。
林逢春就算再不乐意,也不能真不学,要是输了,谢瑧能咽下这口气,给陆序为奴为仆,自己都不能!
叫陆序瞧不起自己,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是以虽很辛苦,她倒是真的用心、极尽努力去学了,连之前对谢瑧的异样心思都无暇顾及。
王娥君也针对林逢春的情况,不断调整自己的教学方案,让她更容易理解吸收。谢瑧还会额外给她读《左传》,不时抽查,为她查漏补缺。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
膳堂内一片欢腾,朱鹊支了个小摊子,一块硬布分为两块,一边写着“林”,一边写着“史”。
“史康一赔三,林逢春一赔十了啊!”她奋力吆喝。
书院禁止赌博,但她问过许主事,小赌怡情,赌注不超过一贯钱,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人们凑个热闹,纷纷下注,几乎林一史九,绝大多数人都更看好史康。
林逢春一边,大头是蒋峻伯压的一贯钱。
十日匆匆过,到了二人比试的当天。
这算书院中一件有趣的大事,为保证公平,夫子们悉数到齐,王混不参与评分。学子们也比上课积极,一窝蜂围观,想要实时见证结果。
为了精神充足地面对这场硬仗,林逢春特意昨晚早睡。
史康不知从哪弄来一套新的葛巾白袷,站得笔挺,虽精神不济,可仿佛胜券在握。
林逢春深深呼吸几口气,忽然有人握住自己的手腕,她侧过去,谢瑧肯定地朝自己点头。
她感受到鼓舞,抿出灿烂的笑容,一句话没说,眼睛弯弯,让对方放心。
“谢瑧,此刻认输,我可以在你做奴仆的时候轻点使唤。”陆序摇摇羽扇,闲适自得。
林逢春大声反击:“陆序,你省省吧!我不会输!”
此言引起对面哄笑,连史康脸上都浮现淡淡的笑。
“我忽然有些后悔,”陆序道,“要么你替谢瑧分担一半时间,做我的奴仆罢。”
林逢春怒瞪,目光注意到围观的邓摩女,她朝自己颔首,并握拳竖起弯曲的大拇指。
她明白摩姨已经掌握一些情况,便漾起笑容:“陆序,我也有些后悔,除了让王娘子进讲堂,还该让你当众道歉才对。”
袁文济止住可能演变成骂架的趋势,高声令双方肃静,引导林逢春和史康进入笔试的高斋。
时间为两炷香,笔墨纸砚皆已备好,同样的题目,袁文济和王偡一前一后作为监督。
林逢春看过卷子上的三道论题:一为“小之能敌大也,小道大淫。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说的是季梁谏追楚师;二为“德之休明,虽小,重也”,说的是王孙满对楚子;三为“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说的是石碏谏宠州吁。
她松口气,自己都有几分印象,不担心没东西写,随后惊异,焦头烂额学了十天,真的学进了脑子。
而史康已不加思索,提笔答题。
香柱一寸寸地燃尽掉落,斋内偶有二位夫子巡视的脚步。
斋外,谢瑧右手紧捏左手,通过斋房的直棂窗望向伏案疾书的林逢春,默默祈祷她顺利。
她知晓这场比试自己不占优势,但多大的风险,就有多大的收益。以一场豪赌换来女教席,并终结不必要的冲突拉扯,她不会犹豫。
而且,她莫名地相信林逢春。
换两个月前,她想不到自己会同虎头前藤椅上的山寨匪首,结下这么深的交情。
日头一寸一寸地爬,学子们等得不耐烦,小声交谈,走来走去。
终于,袁文济推开门,林逢春和史康走出,而其他夫子都一同进去,当场批卷。
门又关上。
林逢春首先朝着谢瑧挤挤眉,然后快步到她身边,兴奋道:“阿瑧,我竟然都会!”
想不到先是这句,谢瑧好笑道:“早就说了,孺子可教。”
她忍不住去望史康,他亦步履从容,这让她眉间的担忧难以消减。
人群熙攘,邓摩女给林逢春使了个眼色,她会意,挪到不为人注意的地方,邓摩女塞给她一张字条。
林逢春现在认识许多字,瞟了一眼,心中有数,走到谢瑧身边:“阿瑧,放心好了,他赢不了。”
“这么肯定?”
林逢春指指自己:“我比他,多两双没人知道的眼睛。”
谢瑧疑惑,只见林寨主神秘莫测地笑:“你等着瞧好了。”
半晌后,斋门重开,袁文济率先走出,手中拿着考卷,对着众人朗声道:“经过评比,我宣布——”
众人屏住呼吸。
“史康胜!”
底下霎时一片欢声,史康终于露出释下重负的笑容,陆序方的人都围住他恭喜道贺,他受宠若惊地接受。
形成对比的是,谢瑧如遭重击,慢慢垂下头,蒋峻伯和沈灿靠过来,轻声安慰。
“谢瑧,还不过来尊称陆公子一声郎主!”魏太恭朝他们叫道。
她心下犹豫,刚迈出一步,被身边人一把拽回。
“等等!”林逢春厉声喊,几步到袁文济面前,“监院,我想问,我败在何处?”
“林逢春,输了不想认么!”魏太恭出言嘲讽,附和声此起彼伏。
她半点不理,只盯着老夫子。
袁文济道:“逢春,你的字实在太丑……”
“……这不是本次比试的内容吧!”她抗议。
“确实不是,只是提醒你。”袁文济鼓励地拍她的肩,“这次论试,你答得不错,我们都很意外你有这样的水平,和刚入学比,简直是两个人。”
“但是,史康答得比你更好,这是我们一致的看法。他此次发挥,远远超出平时的水准!”
林逢春要来史康的试卷看,一边看,一边笑道:“确实答得比我好,没想到他如此擅长《左传》。”
她仰起头,特意和史康四目相视:“如果没有窃题,那就更好了。”
此言一出,周围皆静。
她的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史康避开她的视线,梗着脖子道:“你、你胡说!你不肯认输,就朝我身上泼脏水!”
“哦?是吗?”她悠悠晃了一步,“那昨夜子时,你在哪做什么?”
史康面色微变:“我学到子时就睡了!不信问我的室友汪峤之!”
汪峤之粉面桃腮,懵懵地点头。
“嗯……那汪峤之知道你的书箧里多出了什么吗?”她突然拱手朝袁文济道,“监院,一查便知。”
袁文济板起脸,立刻让范敬儿去搜。
史康愕然看着范武师带着一队人匆匆赶往斋舍,心中惊慌恐惧,豆大的汗珠从眉角滚下。
他脑中一片空白,有的人窃窃私语,不时朝自己瞥一眼,好像在议论自己。
不多时,范敬儿高举着几张纸,边跑边喊:“监院,找、找到了!史康的书箧里,有几张纸,正写着今日试题!”
袁文济一把扯过纸,展开看,上面写着“忠于民而信于神”“德之休明”“弗纳于邪”,虽有其他字,却是围绕这几句展开阐释。
先前老夫子观他形状,猜到大概,此刻得到印证,气得发抖:“昨晚才定好的题目,你、你从何得知!”
史康脸色惨白,支撑不住,膝盖一软“扑通”跪下:“监院、监院,学生……”
他说不出话,魏太恭等人也面面相觑,不发一词。
陆序的脸阴沉下去。
“监院,这场不能作数,”他收起羽扇,提议道,“为了公平,该再比一场。”
他这么说,对方暂时无法追究窃题的事,仍要以实力说话。
林逢春气鼓鼓地瞪他,而史康一直低头,丝毫不敢看他。
袁文济与其他夫子商量,同意陆序的提议,泄题的事情延后处置。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学子们重新燃起好奇:如果先前史康的胜利是因为提前得知题目,那这次二人同等条件,谁会胜利?
朱鹊观察战场,默默计算双方的输赢变化,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影响。掰着手指算到最后,还是林逢春赢对自己最有利。
重新安排并不麻烦,夫子们很快拟好新题目,笔墨纸砚都是现成。
林逢春有过一次经验,更加沉着,她走到史康面前:“我们堂堂正正地再比一次。”说罢,进入高斋。
史康迈不开腿,陆序从他身边经过,丢给他一个眼神。
这个眼神让他紧张地发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重新坐回考位前的。
仍是两炷香,谢瑧却觉得没有方才漫长,林逢春的表现让她信心倍增,十天的苦学不会白费。
太阳高悬,晒得众人找阴凉处。等到二人考完出来,又是接着评卷。
不多时,袁文济再度宣布结果。
他环顾四周,缓缓道:“我们审慎评判,是林逢春胜了。”
“好!”蒋峻伯当即抑制不住激动,谢瑧亦惊喜地望向林逢春。
“两次比试,林逢春的答题风格和水平都很稳定,而史康这次远不及第一次,其中‘吾庸多矣,非吾忧也’一题,全部偏题。”袁文济补充,“如果谁有异议,随时查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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