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宁神驱寒,谢瑧骤然从梦中惊醒,头疼欲裂。
她口干舌燥,自己挣扎着坐起,身上盖了好几层棉被,隐约记得自己睡梦中总是觉得冷,好像有人给自己添了被子。
床旁火盆送暖,有架梅兰竹菊四折屏风,屏风外有个坐着的人影。
听到声响,人影迅速站起,屏风旁冒出林逢春的脑袋。
“阿瑧,醒啦?”她坐到床边,给她拿了个隐囊靠在背后,顺手掖好被子,关怀问,“感觉怎么样?”
“水……”谢瑧艰涩道。
林逢春立刻去外间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谢瑧一杯下肚,口渴有所缓解。
林逢春又摸摸她的额头,蹙眉道:“还是烫。”
谢瑧晕晕乎乎,短暂的清醒时刻想到自己落水不知道有没有暴露女子身份,连忙看身上衣服,竟然换了一身。
她心中惊怖,林逢春道:“放心,我给你换的衣服。”
“啊?”谢瑧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担心。
“不然呢?你身上都湿透了,沈灿说得给你换身衣服,总不能他来吧。”
“这……”谢瑧脑子更乱,这种情况好像唯有林逢春可以给自己换衣服,但是……为什么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可疑地红了。
“好热啊。”林逢春用手给自己扇扇风,“难得醒了,要吃些东西。”说着便出去了。
谢瑧恹恹地靠在床上,她脑袋昏沉,浑身酸痛。
虽一直昏睡,但睡得很差。梦境光怪陆离,倏而是家中的祠堂,倏而是水中的挣扎,母亲一会儿跪在佛前捏动佛珠,一会儿擦拭父兄的灵牌,一张张陌生的狞笑的人脸环绕着自己,总是感到水中的窒息。
落水时的惊慌和恐惧,因为身下坚实的床板而慢慢消散,她还能感受到世上的温暖,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逢春端着木食盘匆匆回来。
盘中一碗白米粥,一碗青菜,一碟酱菜,她拿其他东西垫在底下,将食盘放在她面前。
“越是生病,越要多吃点。”她说。
谢瑧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啜,见林逢春一直盯着自己,不禁道:“你、你别一直看我。”
林逢春哦了一声,在房间内乱晃,最后摸着屏风上的图案,不知在研究什么。
谢瑧问:“逢春,你看到行像巡城了吗?”
“啊?没。”林逢春发现屏风上的图案是绣上去的,“送你回来后,沈灿和筐儿去看了。这儿没人我不放心,没高兴再出门。”
谢瑧过意不去:“庙会很热闹,行像巡城一年一次。我现在好多了,你不用守着我,再出去玩玩。”
“那怎么行。”林逢春转过身,“翡墨不在,你又虚弱,若有人趁你睡着闯进来怎么办?陆序也宿在这里呢。”
谢瑧心头温暖,抿一口粥。
门外一阵男女欢笑声,沈灿和任筐儿一前一后地进来。
“景游,你可好些了?”沈灿问。
“好些,但受了风寒,仍是难受。行像巡城好看么?”
沈灿露出欢欣的神情:“三教的塑像,皆镀了金身,又高又大,仰头看,金灿灿的……中间夹杂百戏,其中一出傀儡戏,人偶做得逼真,站走坐卧,行走坐卧仿佛真人一般,很精彩!”
他一边说,任筐儿一边补充,谢瑧微笑聆听,林逢春偶有好奇提问,他们再解答。
房内的空气被话语搅动起来,染上节庆的味道。
“……就是可惜,景游你们不能与我们一道。若是没有多宝桥的事故就好了。”沈灿最后感叹。
屋内陷入一阵寂静。
谢瑧搅动碗中的白粥,问:“那辆二驾马车是谁的?怎么会这样嚣张?”
沈灿摇头,任筐儿犹豫再三,道:“我瞧那马车眼熟,可能是魏氏的车驾。”
听到“魏氏”,谢瑧眉头蹙起,诸衍县令正是魏太恭的父亲,魏氏魏傿,魏氏族人竟敢如此狂妄?
她想了想,道:“马车不顾行人,胡乱冲撞致使多人落水,溺死五人。这样大的事故,因果简单清楚,想必官衙会查个明白。”
沈灿点头赞同:“是,五条冤魂无可挽回,官衙应会查清,给百姓一个交代。”
任筐儿看看两人,咽下了想说的话。
谢瑧又说起明天的“三才会”,她病中难受,支撑不住几个时辰的辩经会,几人商量后,她决定向王娥君告假,或由陆序一人上,或找别人代替,客房养病终究不便,还是回书院静养。
说了会儿话,谢瑧吃完东西,精神渐渐不济,沈灿和任筐儿见状及时离开,让她休息。
林逢春端走食盘,叫她重新躺下:“阿瑧,我帮你告假,你再好好睡一觉,等醒了我们坐车回去。放心。”
谢瑧望着她的身影,心中踏实,慢慢地睡着了。
另一客房内,陆序摇摇羽扇,得意道:“真是老天开眼,谢瑧逛个庙会都能掉水里,哈哈哈哈!”
陆豹殷勤给他斟茶:“公子,这下可好,他已经向王娘子告假,明儿没人碍眼了。”
陆序喝了一口,皱起眉,猛的将茶泼向陆豹:“混账!说了火候,得沏三遍!”
陆豹脸上沾着茶渣,忙道:“小人该死!公子,小人还是功夫不到家!”
“出去重沏。”
陆豹答应着退出去,又听到问“魏太恭怎么还不来?”,恭敬回道:“小人已遣人催了三遍,但仍没回信,也许路上耽搁了。”
过了好一阵,他重新端茶入屋,回禀道:“公子,出去的人回来了,说没寻到魏公子,不知他去哪儿了。”
“可惜,本想推荐他代替谢瑧。”
“公子,不管是谁,没人会抢您的风头。”陆豹嘿嘿笑,“不过嘛,肥水不流外人田,依小的看,不能留给谢瑧那边的人。”
陆序想了想:“把史康叫来。”
史康敲门之前,心如擂鼓,之前比试失利,陆公子已大动肝火,不知这次是要做什么?
他进去,垂头站立在陆序下首。
陆序呷了口茶,没有正眼瞧他,只道谢瑧请假,缺了位“侍书郎”,如果山长问起,会推荐他。
史康惊异万分,偷瞄陆序一眼,他神情淡然,说:“跟了我这么久,这点事自然想着你。”
他遂不怀疑,千恩万谢地走了。
史康离开后,陆序唤陆豹随他出门去见王山长。
寒门子弟,有时会有无用的自尊心,但没人面对利诱能不心动,如果没有,就只是诱惑不够高罢了。林谢蒋沈四人,蒋峻伯偏狭,林逢春忠戆,唯有沈灿与谢瑧相识最早,家中最贫,最易撬动。
他将四个人在心里过了一遍,产生了猫玩老鼠的趣味:待将他们四人拆伙,看谢瑧还能如何狂妄!
檀香温暖,谢瑧从深厚的梦境中再次醒来,她瞪着屋顶上的佛教图纹,浑身酸痛沉重,长长呼吸几下,侧过头,看到屏风上歪靠的影子。
她知道林逢春守着自己。
疲惫懒怠,她就用目光一寸寸地慢慢描摹轮廓,想象屏风后的逢春是何模样。
身影一动不动,她也睡着了吗?若是睡着了,会像上次那样流口水吗?
谢瑧悄悄想着,觉得有趣。
忽然一阵短促的敲门声,人影被惊动,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谁啊?”
“是我。”
林逢春听出沈灿的声音,打开门,睡眼惺忪问:“什么事?”
“景游醒了吗?”
林逢春正欲说没有,听到谢瑧咳嗽两声,就把他放进来。
沈灿压抑着喜悦,先问候几句身体,才说山长已经找他,让他做第二天的侍书郎。
谢瑧为他高兴,聊了几句,林逢春没接话茬,在一旁研究茶具。他说了几句,自觉离开。
林逢春关上门才道:“若不是你落水,怎么轮到他?”
谢瑧哑然失笑,原来在为自己抱不平,便说自己并不在乎侍书郎,反而不引人注目,更加省事。
听到这么说,林逢春神情松了松,问谢瑧还睡不睡,得到回复后就出去唤牛车准备回书院。
日暮四合,淡淡的月亮攀到天边,林逢春经过王娥君的房间,房内两个人影,传出熟悉的谈笑声。她想了想,还是要和王娘子说下预备走了。
推开门,果然见到邓摩女在里面。
林逢春腹诽,摩姨到底来书院看谁的?怎么自从见到王娘子后,就很少来找自己了?
王娥君比之刚来书院气色好了许多,眼睛笑得弯弯的关照她几句,邓摩女犹保持角色,只道一句“林公子”。
林逢春不让她如愿,将她从王娥君房中叫出来,说今天谢瑧落水,不知那马车主人是谁,劳她帮忙暗中调查。
邓摩女不耐烦,说王娥君就要离开了,这种事找夏小满查探就行,自己没空。
不等林逢春再央求,她就直接甩开人,回房去了。
林逢春气鼓鼓地出客厢,穿过栏台寺广场去叫牛车。
另一边,沈灿在寺庙僧人的带领下熟悉场地和流程,他仰头看栏台塔,月光映照下煞是庄严。
“山耀兄,恭喜啊。”陆序悠悠走近。
沈灿闻声面部僵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陆公子,明日还要多劳指导。”
陆序笑了笑,明白他上次虽不愿帮忙,但不敢和自己撕破脸,这和林逢春、蒋峻伯是巨大的差别。
“放心。你本就是我向山长推荐。”
“你……你向山长推荐的我?”沈灿惊诧。
陆序点头:“谢瑧来不了。整个书院,我看就剩你像点样子,在旁边不至于丢我的脸。”
沈灿看他说得笃定,心中思索:陆序向自己示好,摆明将自己放在他和谢瑧之间,隐隐有逼迫选择之意。为了以后的仕途,不能得罪他,但与谢瑧的朋友之义在先,怎么做才能两全其美?
陆序不管他怎么想,拍拍他的肩:“山耀兄,难得的机会,明天要好好把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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