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得归迟(五)

屋子里的安静把窗外的声音都吹的零乱,镜舟把自己握着的茶盏放下,发出清脆的碰撞的响声,仿佛方才江庭芜往他心里丢下的那枚重重的、泛起涟漪的石子。

许久的沉默之后,他轻轻地笑,说:“怎么会,我自然是如你待我坦诚一般坦诚。”

“哦,是么。”江庭芜笑道,“这话啊,我信了。”

镜舟说:“你真信了?”

“你都已经这么说了,我有什么不相信你呢?”江庭芜说,“就如同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信了我一样咯。”

镜舟瞧着她,竟然真的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一丝真心来。

“你还是不要信了。”他说。

“为什么?”

“其实我并非雨夜殿的仙君。”镜舟认真地说。

江庭芜也不是觉得很惊讶,只是觉得有些有趣地看向他的眼睛。那是一双足以颠倒众生的眼睛,里面流动着的是水,他瞧着你时,似乎他说什么你都能相信。

镜舟顿了一下,又将话音转了个弯,说:“换句真心话,我并非任何一个殿的仙君。”

江庭芜愣在那儿,说:“什么意思?”

“不过是字面意思。”镜舟轻轻地笑,“我的确辗转过许多殿,天界几乎所有殿的廊道我都睡过。哪里最凉快哪里最炎热我都知道,哪里的花什么时候开我知道,哪里的仙君脾气最不好我也知道。如果你哪天愿意去天界走走,我不妨给你做个向导。”

“这么有意思么?”江庭芜尽管见过许多事,但还没有听闻过这样稀奇的,她露出好奇的神情来,接着话音一转——

“不过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就连这种鬼话也能相信?”

“我没这么觉得。”镜舟被她的思路弄得哭笑不得,说,“我所说的都是实话。我只是觉得,哪里都不是我的归宿而已。”

江庭芜难得能听镜舟愿意打开话匣子,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然而对方却愣在原地,不解地看着她。

“你看我做什么?”江庭芜等了半天没等来镜舟接下去的话语,反倒看见对方傻傻地望着自己,一时间有想跳起来的冲动,“我可等你的后续呢!说话就说这一半,吊着人胃口呢。”

镜舟一脸茫然地望着她,“什么?”

“你难不成就只有这么一句话想说的?”江庭芜简直不敢相信,“按常理来说,你应该跟我一样,至少再多发泄几句吧?你这样说,心里能好受点么?”

镜舟终于知道江庭芜的意思,她以为自己是想寻求一个听众,她也自然愿意做那个听众,在适时的时候给自己相应的回应,就像他方才做的那样。

“弄月仙君,我没有其他的意思。”镜舟笑着说,“我向你说这些,只是为了佐证我说的话不假。”

江庭芜没好气地说:“你不说明白,怎么佐证自己?我可是很少给其余仙君做听众的,你这回不说,下回可就没有机会了!”

“相信与否,在于弄月仙君你的内心。”镜舟十分得体地笑了一下,“但我的确在之前隐瞒了你一些真相。如果你想来天界找我,不必去雨夜殿,而是去星沙殿。”

“星沙殿。”江庭芜摩挲着这三个字。

她思索完,忽然用了好大的力气拍着他们之间的桌子,站了起来,整个人身子往前倾,逼得镜舟往后仰。他们的脸被骤然拉得极近,连江庭芜的眼睫毛,镜舟都能数得一清二楚。

但他如今没有心情去数,他在说完星沙殿三个字之后就料到对方会有反应,甚至预想的比这还要大。因为百万年前的那件事,阎罗殿与星沙殿的关系可以说是势同水火,即便他的老师并非当年之祸的始作俑者,却依旧受到迁怒。

他的睫毛颤动,似乎已经做好对方与他撕破脸的准备。

但怎料江庭芜看着他,一字一顿说的是:“你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撒谎骗我,说你是雨夜殿的仙君?”

镜舟没明白为什么她把重点放在了这,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江庭芜噗嗤一声笑出来。

镜舟不解地望着她。

“在我们阎罗殿许多仙君,尤其是冥界的老人们眼中,所有天界的仙君,都是罪该万死的。”江庭芜说,“你是哪个殿的,重要么?”

她毫不避讳地提起冥界,这是整个天界讳莫如深的词语。镜舟的嘴唇翕动,他不知道究竟如何回答江庭芜的话。

“我没打算把这些债发泄到你头上。再说,我与你相处的还算愉快。”江庭芜说,“所以你也用不着这么避讳。”

“你不讨厌我?”镜舟问。

“我若是见了天界的哪一个仙君都讨厌,那我其实最讨厌的是我自己吧?”江庭芜带着笑说,“这样下去,我还活不活了?讨厌这种东西,哪怕比爱恨的程度轻一些,却也还是要费些力气吧?”

镜舟安静地把她的这段话在脑子里咀嚼了一遍,问:“你恨天命神么?”

他没有指是哪一位。

江庭芜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镜舟一眼,说:“你觉着我是该恨,还是不该恨?”

“我......”镜舟被她的反问问住了。

“我从没觉得百万年前那件事是天命神一位神明的错。”江庭芜漫不经心地说,“你觉着呢?”

“祂本身就没错吧?”镜舟忽然说。

江庭芜的手微颤,面上却显得无波无澜,说:“你凭什么这么觉得?”

“若非当年死神私自打破四界之约,强行逆转天命,予死灵之位以生机,复生其姐,天命神又有何理由对冥界出兵?”镜舟不卑不亢地说,“何况当初死神可是七神之首,神界支柱。天命神若非职责,无论如何也不会得罪于祂,以致两败俱伤,让之后的魔族月神得以喘息,掀起神战。”

江庭芜手上的杯盏无论如何也握不住了,它就这么滚下来,里面的水泼了她一身,与地面解除时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东西碎掉的声音吓人!连镜舟也给她吓了一跳。可江庭芜却无知无觉一般,连她方才脱力的手都在抖。

镜舟见她脸色都变了,整个人似乎是被诅咒笼罩一般,痛的已经蜷缩起来。他一下子慌了神,甚至开始口不择言道:“你怎么了,这些事你都不知道?”

他说出这话便知道错了,只能徒劳地补救,“抱歉,我是说,你不要紧吧?”

但江庭芜却像是被什么魇住了一般,无论他怎么说话,她都闭着眼睛,用双手将自己的双膝抱住,汗珠从她的面颊流下,一直落到地上,她的手一直紧紧攥着,镜舟在这个角度看,已经看到了血珠。

镜舟手足无措,他读了许多的书,这时候却一个都派不上用场,他无法推断出这究竟是哪一种诅咒,更不敢贸然为她解咒。此时此刻,他竟然感到一丝的仓皇来。

一直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江庭芜的眼睛才逐渐变清明。她紧攥的手终于松开,整个人也恢复了清醒。

手上已经被江庭芜攥出了极深的口子,如同被刀豁开一般,这时候她的仙术已经没有办法消弭伤口,只能任由着镜舟拉过她的手,将他早准备好的纱布缠在上面。

江庭芜在镜舟给她仔细包扎时看着他的侧脸,问:“我方才是不是把你吓到了?”

“没有。”镜舟说完,又觉得两个字不是很有说服力,补充道,“只是觉得帮不上忙,还说错了话,有些过意不去。”

江庭芜好奇地问:“你说错什么话了?”

镜舟下意识去看她,全然忘记自己此时此刻与她离得很近,转过头去,他能感受到江庭芜的鼻息。意识到这一点,他又猛地将头转回来。

“没什么,你既然没有听到,那就正好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江庭芜也没有继续追究,她等镜舟将纱布给她缠好便又重新坐了回去,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镜舟抿了抿唇,说:“你知道你适才突然发作,是因为什么吗?”

江庭芜摇了摇头,她的确不知道究竟为何,但她隐隐猜测到,这与镜舟讲的当年的事情有关。莫非母亲和沧爷爷不愿让她知道,是因为这个?

见到她不愿多谈,镜舟也没有多问。

江庭芜倒是不打算稀里糊涂的,她问:“据我所知,百万年前的事情因为涉及神明隐秘,并非天界仙君皆知。这件事,你从哪里知道的?”

镜舟说:“如今的天命神那儿,你忘了,我是星沙殿的仙君。”

“依照你的修为,也确实算得上天界的翘楚。”江庭芜说到这儿,话锋一转,“不知道与天界那位被称作奇才的太子比,你与他谁的修为更高?”

镜舟面不改色地说:“天界几乎没有谁知道他如今的修为如何,我也不例外。”

“天命神就没告诉你,祂的弟子如今修为几何?”江庭芜一哂。

镜舟说:“大约是我没有询问。若是弄月仙君实在好奇,我去询问天命神也未尝不可。”

“算了算了。”江庭芜一摆手,“我只不过开个玩笑呢。”

镜舟紧绷的背终于松懈,他与江庭芜认识了不过几日,却也知道,一旦她开始用这种较为俏皮的语句,就意味着不打算再去细究这件事。

他甚至没注意,自己手心出的汗,刚刚才被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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