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朝拜

太极殿,

清脆的玉石棋子落下,铜金麒麟炉中香烟缭绕,蝉蚕香的香气挥发在空荡的大殿内,久久不散。

安康帝平日在太极殿接见朝臣,处理政务,此时夜色濛濛,殿内没有了白日里的忙碌来往,显得格外空阔寂寥。

宽厚的手掌捏着一粒白玉棋子,手腕上的红玛瑙流珠在灯火下色泽油亮鲜艳,红中透橘,更衬着指尖白玉棋子的莹润。

对面的德顺高人轻抚灰白的长须,见安康帝久久不落棋,将手中的黑玉棋子放回棋盒中:

“圣人有心事?”

安康帝抬眸看了他一眼:

“你倒是乖觉,一把岁数了,眼睛却好使的很,什么都能看出来!”

德顺高人笑笑:

“棋风如人,圣人棋风果决又兼顾稳妥,极少瞻前顾后,犹疑不绝。我与您下了几十年的棋,自然能看明白圣人今日举棋不定,是心有挂碍。“

被看破了心思,安康帝无奈一笑,将手中玉石对着棋篓扔过去,却没有投中,反而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和悠长的回响。

“不知怎么,今日午后小憩竟梦见了大哥和四弟。他们还是当年的模样,分毫未变,明明瞧不起朕,却因着父皇的缘故要装作兄友弟恭。也只有三弟性子纯厚,竟把他们的虚情假意当真。”

安康帝转动着手中的玛瑙流珠,双眼虚无的望着太极殿耸高的房梁。

德顺高人只静默的聆听,他知道此时的安康帝并不需要他的回应。

“有时候想来,我的确不如他们,大哥稳重,四弟聪敏,他们的母家又得力强盛。就连三弟,因性子温和单纯,也得父皇的偏爱。”

房梁上雕刻着盘龙吐珠,威严的龙身盘踞而上,从至高处睥睨众生,尽显王者姿态。

安康帝的声音带着回忆的飘渺:

“还记得小时候,父皇考教我们兄弟读书,问前朝覆灭后所遗留的皇家血脉该如何处置?”

“大哥和四弟都主张赶尽杀绝,一如父皇当年所为。三弟则最仁慈,说应当教化规劝,让其心生臣服。”

德顺高人微微侧头,好奇道:

“那圣人是如何回答的?”

安康帝轻笑了一声:

“只有我,没有答上来。所以我永远记得父皇失望的眼神。”

“哦?”

德顺高人不解,按理来说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如太祖一般铁血手段也罢,如豫王所说一般彰显气度,宽厚仁待也罢,不论哪一个回答,都没有对错可言。

安康帝见其疑惑,不由得笑出了声:

“连你都不懂对不对?可我父皇却懂,他说我不答并非是心无成算,反而是成算逃躲。他道我心思深重,思虑过度,事事入心琢磨,权衡利弊,故而才未答。”

德顺高人也笑,可笑意却变得勉强。

安康帝指尖灵活的转动流珠,玛瑙之间相互摩擦的声音不止不休:

“这就是我的父皇,以剑南道节度使之身使得各地兵马臣服,一举覆灭前朝江山的太祖皇帝。他智多近妖,只凭着一个小小的问题,便能看出我皮囊下隐藏的心思。”

“他太可怕了,所以那时候的朝堂无一人不惧他,不畏他,不敬他,不敢触怒其分毫。我时常在想,他这样一个人,真的会如平常人一般因丧子之痛而悲恸欲绝吗?”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舍去了至高无上的自称,只带着淡淡的疑惑,仿佛只是纯粹的求知。

德顺高人半眯着眼睛,道古仙风,这些话若是由旁人所听,必定骇然惊恐,而他却自始至终淡然待之。

“太祖英明神武,却也有七情六欲,不然也不会有后面珍贵妃的出现。”

安康帝眼角浮起细纹,笑了:

“你说的对。就是因为那个女人,我才明白原来他不是神,他也有人的**,他也可以被算计,乃至于打败!”

他脸上的志得意满,无一不透露着胜者的骄傲和喜悦。

“让他失望的儿子最终打败了他,他会欣慰吗?咳咳…咳咳……”

说着,他忍不住咳嗽起来,躬起的背包和双肩颤抖,额角的鬓边隐约露出灰白的发丝。

德顺高人不慌不忙的从怀中掏出一瓶丹药送到安康帝嘴边,黄豆大小的丹药灼红似火,顺着清水冲服下去。

丹药入喉,起初是一股清凉之感,而后到了胃部又升起一阵暖意,传入骸骨四肢。

安康帝舒叹一口气:

“你炼制的丹药越发灵验了。”

德顺高人却摇摇头:

“圣人信我,药才有用。只是天凉入秋,您该好好保重身子,切勿劳累。”

安康帝拿起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淡淡的幽香扑面而来,离远鼻尖后,余味又带着一股不易察觉腥味。

“物换星移几度秋?到底是岁月不饶人,不然也不会频频梦见故人,忆起往事。”

德顺高人:“圣人可悔?”

安康帝一愣:

“悔,又如何?我始终记得大哥和四弟的尸首被运回酆都城的那天,我对自己说,越痛苦,越强大。痛到极致,便会麻木,便会习以为常,便会无坚不摧,最后只要伸伸手,就能得偿所愿。”

年过半百,他的容貌不再年轻英俊,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是五十多年来的岁月蹉跎,那双眼睛也不再清亮,甚至可以说是浑浊。

但眼中的野心依旧不改,只不过很久之前他将其藏起来,而如今却可以正大光明的袒露。

闻言,德顺高人不由得抚掌:

“圣人之心性,毅力,远非常人所及。正如当年我观您面相,年少隐忍温吞,但只要过了十年大关,便是拨云去雾,潜龙飞天的贵相。”

丹药下肚后,药效渐渐起来,纵然如今夜深,安康帝却精神奕奕,眉宇间连疲态都未曾出现。

“说起来,近日都城中有无什么事情发生?”

他斜靠在椅背上,目光直直的盯着对面的德顺高人。

帝王的威压在无形之中展露,德顺高人坦荡的对上他的视线,而后又恭敬的垂下眼眸:

“酆都城中一如往常,百官都在圣人的眼皮底下。倒是,今年的重阳比往年来的要晚一些,祭祀祈福一事如何操办,还要看圣人的意思。”

往年重阳节,安康帝都要大办一场,或围猎骑射,又或设宴赏菊宴、宴请五品以上官员,最后去上善楼祈福大酆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安康帝眯了眯眼,笑道:

“不急,在你闭关的时候,朕下了召令,今年重阳各地节度使都会进都城朝拜,到时候朕自有安排!”

说罢,伸手拿出一颗白玉棋子,落在楸枰上。

德顺高人笑笑,也随着落子,二人你来我往,等到三更时分,这场棋局才终于落下帷幕。

秋日的夜色清凉,天高云淡,繁星点点闪耀着光芒。

巡护皇宫的金吾卫见德顺高人及身边的道童子从太极殿出来,早已经见怪不怪,拱手行礼,而后继续踏着整齐的列步走远。

若说这宫内除却圣人之外,还有谁能在宵禁之后的深夜随意走动,唯有德顺高人莫属。

一阵风吹过,道童子鼻尖痒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一老一少二人走在长长的甬道上,两旁的石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道童子揉了揉鼻子:

“高人,为何圣人独独在太极殿安寝?”

德顺高人抬头看着夜空中疏稀的星辰,伸手指着七星之中最闪亮的那一颗:

“你可知此星的名字?”

道童子眨眨眼:

“此星名天枢,是七星之首。”

德顺高人点点头:

“天枢。枢,枢机也,居阴阳升降之中,是为天枢。象征着智慧与权力!”

太极殿自前朝起就是历代帝王朝会大臣,参政议事的地方,是皇宫的中央所在,更是权力的中心所在。

而紫宸殿则是帝王安寝之所,可安康帝在太极殿就寝的次数,要比在紫宸殿多得多。

由此可见,他对手中权力的掌控,几乎已经到达了极致。

道童子一双黑白的大眼睛带着困倦:

“今年重阳节各地节度使来都城朝拜,到时候是不是很热闹?圣人为何在您闭关时下召令?明明您是圣人最信任的人!”

带着凉意的秋风迎面吹来,德顺高人宽大的衣袖被吹的飘逸超脱,仿佛下一刻就要登仙飞去。

“天枢又名贪狼,贪则有欲,欲生野心,这世间有两样东西令人欲罢不能,一是权,二是钱。权力在手,再难分割出去一丝半毫,古往今来,所有帝王皆是如此。”

至于信任,德顺高人笑了笑:

“从来都没有‘信’活‘不信’。有的只是‘有用’和‘无用’。”

道童子打了个哈欠,困的眼睛睁不开:

“节度使掌管地方兵权,那位何将军也会回酆都城吗?”

何闻英,已逝豫王妃的亲哥哥。十三年前,东突厥频频来扰,何闻英自请镇守边境,携着一家老小北上单于府,如今任振武节度使。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德顺高人神色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恍惚,说起来何闻英还是姜凝曜名义上的舅舅。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没有再言语,一老一少二人继续朝着黑暗中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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