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温吉后退一步,敌视似的打量他。
秦灼双手向前一举,微微躬身道:“完璧归赵。”
他们两个人对峙似的立住了。
秦温吉那件斗篷并不暖和,冻得她打了个颤。秦灼好像也很冷,那只折翼的燕子风筝也轻轻打着哆嗦。秦温吉蹙眉看了他一会,也就几息的功夫,她立即将那风筝抓在手里,也不告退,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灼也重新驾车,牵缰笑着说:“娘娘大人大量,依臣瞧,这妮子颇为顽劣,该好好规诫一番。”
“她也可怜。自幼丧母,继而丧父,她兄长又是远近闻名的娇客,身残志丧,只从床笫间讨生活。她叔父篡位后忌惮她兄娣俩,这才将她送入长安做质子,这么一北一南两地拆开,便是自顾不暇,别的更不成了。前两日她兄长的讣闻也到了,只怕从此,她是难回故土了。”
长乐想了一会,又说:“这位南秦郡君出质那年才十岁出头,一个小孩儿,又没父兄依靠,谁都能踩一脚。能咬牙过下来,很不容易。”
秦灼说:“公主慈悲心肠,胜她那狠叔奸兄千倍万倍。”
长乐突然问:“知道外头都怎么讲你?”
“说臣以色侍人,当为公主驾前第一佞臣。”
“这也是夸赞,”长乐说,“佞臣么,巧言令色反是长处。譬如甘郎拍我的马,哪怕谄媚些,听着也是通体舒泰。”
秦灼笑道:“的确是夸赞。那么多人踏破门槛,连公主芳颜都未曾一睹,臣却能朝夕陪伴左右,可不就是沾了这佞臣的光?”
帘中传来长乐低笑声,秦灼也淡淡笑着,短暂回头瞧了眼远去的墙头,随即收回目光。
宫道尽头的拐角处,突然又驶出一辆车驾。
朱盖白马,六名从属,显然是亲王规制。而这个时辰从皇后宫中出来,只有身为嫡长子的永王合宜。
只是永王早已之藩,朝见应当在年后,怎么年关就匆匆赶了回来?
秦灼尚未想明白,两辆车已越行越近。是直行还是避让,长乐这时却不作声。
秦灼略作思忖,依旧振缰前行。
见他们毫不退让,对面驾车的内侍大声喝道:“大胆,王驾在此,谁敢冲撞!”
他还没趾高气扬完,身后车门就霍地打开。里头钻出个身形英伟的青年,紫貂大氅加身,脸色却很阴郁,竟将内侍一把推开,夺过马鞭,自己跳下车来。
贵人们大都自矜身份,这种纠纷不会亲自出面。永王竟自行下车,只怕从帝后跟前受了气,专门找人发泄。
车中长乐依然不作声。
她要以此试探自己是否堪用。
秦灼转过心肠,也松缰下车,快步迎上前去,拱手道:“拜见永王殿下。”
永王盯着车门,问:“什么人?”
秦灼道:“是长乐公主凤驾。”
啪的一声脆响。
永王突然振臂,扬手打过秦灼一马鞭,正抽在脸上,一缕鲜血登时流下。
秦灼仍不卑不亢,躬身微笑道:“多谢殿下屈尊教诲。”
他一身大红束腰锦衣,头上却是白狐狸昭君套,后者本是女式,秦灼戴着却显颜色,更无半分不伦不类。
永王见他皮相甚好,估摸也是面首之流,说话更不客气,“还轮不到你这么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回话。可称凤驾,唯有中宫,况且本王姐妹十数,从未有什么长乐公主!车中到底是什么东西,还不快滚下来!”
反是他身边内侍听了,忙低声提醒:“殿下常年在外不清楚,两年前,陛下便从行宫接皇长女回来了。”
永王却并未讶然,只卷起马鞭。
秦灼心中了然。永王颇受帝后恩宠,京中又耳目通达,长乐回宫一事颇受瞩目,他岂能不知?
看起来是装作不知情,顺水推舟,给个下马威。
但长乐是女儿,又无夺嫡之患,姐弟仇恨怎么如此之深?
正想着,长乐已将车帘掀开,柔声问:“这是叔玉?”
永王定定瞧着她的脸,冰冷道:“长姊养在宫外,岂不知驰道只许天子行。”
“啊呀,是吗,”长乐受惊般掩口,“那叔玉又如何驶得呢?”
“自然是陛下恩典。”
“巧了,”长乐含笑看他,“我也是陛下恩典。”
她凭窗现出半个身子,所着正是十二凤的正红裙袍。永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冷声笑道:“想必是长姊多年不回家,不曾学习宫中礼数。十二凤唯皇后衣衫可采用,长姊僭用是小,损了陛下颜面是大。以女越母,不知道的还以为长姊有什么大悖逆的念头呢。”
“多谢叔玉提醒,我一会就改换下来。”长乐并不恼怒,嫣然笑道,“甘棠,为永王殿下让路。”
秦灼顺从答应,调转车驾退到墙边。长乐手臂挑着帘子,远望永王行远,仍含一丝笑,“给我找身衣裳,越寡淡越好,一会先去瞧瞧皇后。”又瞧了瞧他,漠然问:“脸疼么?”
秦灼答:“不疼。”
“那就别管了。”长乐说,“这样正好。”
***
皇后居于立政殿,这时辰应当正在用膳,秦灼二人去时却远远听见吵嚷之声。
一把细嗓音尖声叫道:“南蛮女子就是缺养少教,竟敢公然私相授受,要不是四喜逮她们个正着,还不得把宫中诸物都变卖了!”
殿中跪着个丫头,正是阿双,正凄声申辩:“郡君万万不敢行有违宫规之事,请娘娘明鉴!”
室内新焚沉水,初开帷帐。因是冬至节,皇后卞氏便起大服严妆,正襟危坐于宝榻之上,问道:“那这只风筝,和这些东西又是怎么回事?”
一些炭火金银诸物被抛在阶前。阿双泣道:“我家郡君自从入宫,衣食分例就备受克扣,夏日还好说,不过缺些冰饮薄衫,忍一忍就过去。可如今寒冬腊月冰天雪地,竟一箩炭火都不曾给!娘娘,天可怜见,我家郡君虽不比皇子公主金贵,到底也是南秦嫡裔,文公视若珍宝,少公爱若千金,如今却备受作践,活得不如一个奴婢!郡君自秋便大病一场,贱妾无用,半两的药材也求不来,致使郡君前病未愈,又添风寒,再没点炭火取暖,真要活活冻死了!妾去找管分例的三寿内官,内官却说,秦人体热,捱过去就好……”
这三寿本是卞皇后身边的近侍,后来拨去内侍监掌管各宫分例,闻言忙跪下叩头,“娘娘明察秋毫,莫被这贱婢言语糊弄。她们南暖阁的分例,奴婢半分也不敢克扣,反是这贱婢日日哭穷,今日要炭火,明日要脂粉。奴婢虽纳闷,却念她们离乡不易,尽数给了。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四喜今日路过南暖阁,正见南秦郡君大冬日里放风筝,事出反常必有妖,便多留了个心眼。从墙边悄悄等着,果然见这贱婢拿了炭火物什,来找五福这个小兔崽子倒卖。人赃并获,若非今日察觉,还不知这主仆俩背地变卖了多少东西!”
阿双哀声道:“娘娘,东西里的确有炭火,却是买不是卖!是郡君把自己的体己都卖成银钱,托五福内官购些无烟的炭石进来。妾还没拿到,四喜内官便冲过来拿人,三寿内官更是好一通发作,妾实在无法辩白!”
三寿正要说话,四喜已喝道:“贱婢胡说,如果只是炭火交易,五福送的胭脂水粉又怎么说?堂堂郡君找内侍对食,好不要脸!”
三寿似不料他扯到胭脂上,神色不太对。阿双身子颤抖,已叩头叫道:“娘娘,胭脂同炭火一样,也是一同购置的。”
四喜呵地笑道:“南秦郡君面容有损,从不涂脂抹粉,谁不知道?她买胭脂——只怕是相好的来送,这才肯收罢!”
三寿踩他一脚,低声道:“蠢材!五福和咱们一道从立政殿出来,倒卖东西就罢了,真咬出对食,没的是娘娘的脸面!”
四喜脸色一白,也闭了闭嘴。
“娘娘!”阿双重重再叩一个头,“胭脂是妾自己请五福小内官带的。郡君足不出户,又没有脂粉,妾却要和各位姐姐们打交道,生得粗陋,抬不起头。这才……”
三寿打断道:“无论如何,宫女内侍不得私相授受,犯了便是死罪!南秦郡君有错,你一介婢子不想着劝止,反而明知故犯,奴婢觉得,就该打死以正宫规!这郡君也不愧是当年淑妃的侄女儿,牙尖嘴利、目无尊上,也得好好教习才是!”
听他言及秦淑妃,卞皇后神色乍变,喝道:“住口!陛下的忌讳,尔等浑忘了不成!”
长乐看了这会热闹,方在门外徐徐开口:“陛下有什么忌讳,我倒是不知道。”
她从殿中微微一福,“皇后金安。”
卞皇后不料她此刻前来,收整容色,微笑道:“公主怎么现在来了?可曾用膳?”又吩咐道:“去将本宫新得的六安瓜片拿来。”
“已经用过了,瞧皇后这里闹得厉害,没敢贸然进来。”长乐从下首坐下,左右一瞧,“怎么还缺了苦主?还不去将南秦郡君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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