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内侍闻言,又觑皇后神色,便匆匆出门。不一会,秦温吉便跨入门来,目不斜视,撩袍行了跪礼。
秦灼垂目立在长乐身后,一动不动。
卞皇后扶着靠枕,温和问道:“郡君,此事可有内情?如有冤屈,你但管说来,本宫为你做主。”
秦温吉抬起头,半张脸上的可怖伤疤露出来。她却不以为意,更未加掩饰,声淡如水:“我的确与五福买卖炭火,今年秋冬,也的确堪堪冻死。从三寿内官手上,南暖阁整整四年,只领过第一年的分例。”
长乐的茶盏空了,宫人前来添茶,秦灼躬身捧盏,手端得极稳。
三寿闻言,连连摇头说:“郡君,奴婢虽得罪了你,但你怎可胡乱攀扯,置奴婢于死地?奴婢想着你们远来是客,但凡有好东西,哪次不是先顾着你?郡君,人哪,不能丧良心!”
“良心。”秦温吉冷冷瞧着他,“我竟不知内官得是如何无良之人,而今还能坦言良心。”
三寿一时气结,秦温吉已再次开口:“吃穿我没有动过宫中一分银子,每日三顿饭菜是我拿自己的钱买,所穿是我出质之前,我兄为我备好的从十到十八岁、整整八年的衣裳。就连这身斗篷,还是拿我阿娘一条旧皮子改的。我到长安置办的衣衫,不过今年冬日一身寿衣而已。四年来钱财出入,桩桩件件,我手上都有账簿核对,不知内官有没有胆量,请娘娘查一查内侍监的旧账?”
她小小年纪,却出言利落、针锋相对。长乐饶有兴趣地看她,底下四喜已煞白面孔。
秦温吉处的开支多是他来操办,克扣下来已去吃酒耍浑,见她竟要算账,难免狗急跳墙,“但这阿双夹带自己的私物,的确有违宫规,郡君以为,该如何处置?”
秦温吉从一堆东西里抓出一盒胭脂,五指死死合拢,转头看着阿双,“这是你叫人送的?”
阿双仰头看她一会,猛地俯身拜道:“是。”
秦温吉霍地站起来。
她手臂颤抖,往地上用力一掼,将胭脂盒摔得四分五裂。瞬时红粉滔滔,浓烈的芳香扑面荡开。
皇后身边的宫女怒喝一声:“大胆!”
卞皇后也蹙眉道:“郡君,你鲁莽了。”
秦温吉不再看阿双,重新跪倒再拜,冷声说:“有过当改,有错当罚。我托买炭火,愿受惩处。这婢子不经我授意,与内侍私相往来,当按宫规,打死为是。我主仆甘愿受惩,三寿四喜两位内官要如何处置,还请娘娘示下。”
她竟拼上阿双一条性命也要严惩两内侍,众人始料未及。
卞皇后肃声道:“三寿、四喜,当即革职,罚去清扫宫道,再罚俸半年。”
秦温吉追问:“只是如此?”
“郡君还想如何?”卞皇后说,“他们对你有所苛待,而你也并非全无过错。”
“我有过错,”秦温吉道,“错在没有病死冻死,好叫两位死无对证。”
卞皇后面含薄怒,一拍靠枕,斥道:“放肆!”
长乐放下茶盏,悠悠开口:“郡君被逼无奈,情有可原。这丫头虽有小过,却忠心护主、无伤大节,还是留在身边,将功抵过的好。”
秦温吉跪得笔直,却说:“我不比娘娘仁慈,眼里容不得沙子,犯罪的奴婢断不敢再用。请娘娘与公主做主,把她撵出宫去,我眼不见为净,以后是生是死,听凭她自己的造化。”
长乐不料她如此冷情,有些讶然,“她可是郡君身边最后一个贴心人了,郡君舍得?”
“有错当罚,没什么舍不舍得。”秦温吉站起身,随意蹲了蹲,淡淡说,“我不扰娘娘的清静,便走了。”
说罢,竟旋然转身,真的一个人走了。
她为了撇清自己,竟然要将贴身婢女一同发落来堵皇后的嘴。用独善其身的手段来挣个鱼死网破。
长乐笑意愈深,叹道:“大材小用了。”又瞧卞皇后脸色,笑道:“娘娘是中宫之主,何必同一个黄毛丫头计较,反倒显得气量狭小,叫起子小人看笑话。”
卞皇后和缓神色,手扶凤钗,也说:“本宫岂会和她一个孩子置气。她也不易,本就在病中,前些日得了她阿兄的讣闻,险些过去。如今打发身边人,怕也有心灰意冷的意思。罢了,由她去吧。”
***
长乐在皇后处略作逗留,再往含元殿去。皇帝朝会未散,午膳已安排在含元殿举行家宴。
二人出门时,已经瞧不见秦温吉踪影。秦灼再度驱车,无意般问道:“皇后娘娘统御六宫,怎的底下奴婢如此霸道,连一地郡君都敢欺辱?”
“旧怨。”长乐说,“这秦郡君的姑母正是陛下已故的淑妃,当年颇得圣宠,位同副后,锋芒直压皇后一头。自然,皇后贤淑,应当不会记恨。”
秦灼颔首道:“是。”
长乐在车中,声音有些幽深:“你倒鲜少主动问什么事。”
秦灼笑答道:“多少有些恻隐。”
“宫中可恻隐的事多了,”长乐说,“你若死了,也会有人恻隐你。”
秦灼温顺应是,一双手再度振缰。四年前,也是这双手挽住秦温吉北上的缰绳。
他坐在轮椅里,行动都需要人来帮扶,连声说,等一等、再等一等。
秦温吉当年也穿着这件斗篷,很不合身,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她扒着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像要把他印在脑中般,仔仔细细瞧着他的脸。
秦灼伸手替她擦脸,颤抖道:“不要哭,等我接你走。我们一起走。”
秦温吉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好,我等你接我走。”
她说我们一起走。
车轮转动,马鞭挥起,驭者的喝马声中,她的指尖脱开秦灼的手。
他坐在斜阳里,目追车辇,望断四年。
……至此对面不相识。
秦灼深吸口气,宫道中,他双手无声牵紧缰绳。
***
含元殿正午开宴,帝后并驾而至,侍坐妃嫔独昭仪宋氏。宋昭仪却是故燕国昌平公主,燕亡后归于梁皇帝,国色天香,又年轻灵动,如今最受皇帝宠爱。
帝后妃嫔坐于堂上,堂下皇子公主山呼之后分席而坐。秦灼随侍长乐,往对面瞧去。
永王坐在最前面,紧跟其后,是陶贵妃所出的皇三子岐王。大梁亲王及冠婚娶则之藩,岐王还不到年龄,是以仍养在京中。
两兄弟坐得近,永王英姿勃发,岐王则言笑晏晏,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歌舞看了一阵,皇帝开口却先问长乐:“阿囡近日又得好曲否?”
口气极其亲昵,宛若民间父女。
长乐微微躬身,亦含笑道:“近日懒怠,只一曲《凤求凰》,翻作琵琶弦。”
皇帝闻言,竟微微失神,点了点头。
长乐便从秦灼处接来琵琶,竖抱在怀,凭指拨来。
劝春行宫正是内外教坊所属,长乐常年居于此处,一手北琵琶炉火纯青,堪称国手。众人听来,只觉愁肠百转,摧毁心肝,久久无人能语。
一曲毕,御座之上,皇帝已泪落潸然。
卞皇后见状忙道:“陛下怎么这般伤怀?”
皇帝连连叹气,满饮一杯酒,不能回答。
永王见状,不由蹙眉道:“一家子凑在一块,正是喜庆,长姊演奏此曲,未免太过凄切。再说,这曲子是司马相如撩拨卓文君所做,现在弹来,是否不太庄重?”
长乐放下琵琶,笑道:“二弟说的是。”
皇帝却道:“朕听来就很好。阿囡曲艺独绝,当得起教坊叫一声老师。”
这一番说笑,皇帝已开阔了胸怀,笑着对身旁内侍道:“春琴,取那顶十二凤攒珠的冠子来。阿囡颜色好,配她正合适。”
皇帝身边侍立一个年轻内侍,相貌清秀,彬彬若儒生,正是宫中极有头脸的内官娄春琴。娄春琴正要领旨下去,便听堂下长乐打断道:
“请陛下听儿一言。”
长乐不谢恩,竟出席拜倒,叩首道:“儿请爹爹收回成命。”
秦灼会意,跟在她身后跪倒,将长乐换下的翟衣托举返还。
皇帝面有不豫,还未申斥,长乐已哀声泣道:“陛下天恩,儿才得以再见天颜,实不敢招惹言语,污损陛下圣名。这身裙袍实在僭越,儿愧不敢受。”
殿中一时无声。
皇帝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秦灼跟随长乐早晚要同永王结怨,躲也躲不开,便当即叩头答道:“回禀陛下,公主入宫时偶遇永王殿下,吩咐臣移车让路。殿下久不回京,恐怕不识得公主,直言凤驾只称皇后,又是哪里来的中宫,见公主所穿亦觉僭越。公主觉得有理,便改换衣裳,不敢再损陛下圣名。”
他额头紧贴地面,半晌未听见动静。好一会,皇帝方说:“阿囡,你起来。”
秦灼便扶长乐重新落座。长乐满面泪痕,身似不能胜风。秦灼正赞她好手段,已听皇帝大声呵斥道:“萧叔玉,你很好啊!”
永王冷汗直流,忙伏地道:“臣知罪。”
皇帝冷笑道:“知罪,朕瞧你无知得很!这是你的长姊,也是朕元妻嫡出的长嗣。这身冠服,本该由她母来穿。你非但不恭敬友爱,反倒出言侮辱。朕对你宠爱有加,你却叫朕如此心寒吗?”
长乐之母本为宫中禁忌,皇帝口不择言,怒气可想而知。卞皇后忙在旁跪倒,“这孽障出言不逊,妾定当重重责罚。但请陛下念在他久不在家,相必也不知道阿囡回宫一事,饶他这一回吧。”
皇帝仍阴沉着面孔,反倒是长乐伏地叩首,凄声道:“天家最贵,莫过于手足之亲。望爹爹顾念儿,宽恕叔玉。”
皇帝长长叹息,竟走下阶来,搀扶长乐起身,语气竟难得柔和:“好孩子,委屈你,你随朕来坐。”
他携长乐同坐堂上,众人再不敢多置一词。皇帝收敛神色,对永王沉声道:“看在你长姊的份上,朕便饶你这一次。到时候去慧仁太子跟前好好反省自身。”
皇帝从未立储,众人都有些摸不清头脑。皇后纳罕道:“慧仁太子?”
“今天是冬至,是你们的好日子,朕却如何也不能展颜开怀。”皇帝冷声问,“都知道为什么吗?”
众人皆不能答,独长乐扶着他手臂,泪落涟涟。
皇帝道:“今日,是朕的嫡长子、你们长兄仲旭的生忌,朕最聪慧的孩子早早没了,朕要如何开怀?”
朝野俱以永王为嫡长,皇帝更是绝口不提其元妻之事,如今骤然追封,恐怕暗生变数。
秦灼突然心中一动。
永王今早似乎遭了训斥。
他自己千回思量,皇帝已再次开口:“过几日,便由长乐奉慧仁太子的故衣故物入东宫,百官撰文祭奠,赶在除夕前把事情办妥帖。”
长乐抬袖拭泪,再拜道:“儿代仲旭,领旨谢恩。”
堂下,岐王神色恭顺,永王面色阴郁,似要再言,却被皇后目光遏住。
这是皇帝的敲打。
***
冬至日是不逊除夕的大节,长乐直至天黑才离宫回府。登车时她突然吩咐秦灼:“另叫个驭车的,你同我一块坐。”
今天得罪永王,是秦灼第一个真正的投名状。
秦灼垂首应是。
马蹄响起,车身微微摇晃。长乐吃得薄罪,双靥绯红,倚在车壁上揉脑仁,问:“追封太子一事,你怎么瞧?”
秦灼替她手炉加好炭火,捧到她膝上,含笑道:“娘娘想听真心话?”
长乐乜他一眼,“少耍嘴。”
“依臣所见,陛下是以此事警醒永王。反而是爱之深责之切,尚不到厌弃的程度。”秦灼捻着手指,“陛下此番追封,明着瞧是哀悼慧仁太子,叹之惋之,实际在陛下心中,还是活着的为大。”
长乐睁开眼睛,面上看不出喜怒,“你倒是敢说话。”
“娘娘细想,永王必是犯了不小的事端,陛下才会以储位敲打。但个中事由并未公之于众,甚至有意遮掩,这是关门教子,心里回护着。不然,陛下若早有追封之意,何必等到今日?从前冬至都能喜笑颜开,独今年不能展颜吗?”
长乐微眯双眼看向他,而秦灼仍低眉顺目,“娘娘心中定然也明白。陛下今日为娘娘主持公道,也是不希望娘娘相逼过甚。正如娘娘所言,天家最贵者,莫若手足。”
长乐含笑道:“的确,骨肉至亲哪。”
后半程车中静静。长乐合眼假寐一会,便听秦灼打开车帘,关切道:“娘娘今日吃的酒多,臣知道有一家清酿,解酒暖胃最好,一会吩咐人送到府上。”
长乐的确有些头痛,也懒得言语,只点了点头。
***
阮道生下值已到中夜,刚回房换了衣裳,梅道然便寻他去吃酒。阮道生本要推脱,梅道然便笑道:“师父从门外等着呢。”
阮道生本不信,叫他拉着出去,曹青檀果然站在阶下,只是脸还板着,骂道:“磨蹭什么,跟个大姑娘出绣楼似的,还要我背你下来?”
梅道然在旁揶揄道:“何须劳动师父,这活儿我来。”
这么一阵说笑,气氛也松动了。但凡有梅道然在,就没有能死沉到底的时候。夜里冷得紧,梅道然和曹青檀各披了大衣裳,独阮道生不再多穿。曹青檀瞥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冬至的坊市时辰有宽限,如今仍有铺子开着。三人从酒坊前勒马,二娘子已在栏杆边等着,笑道:“就知道你们爷仨要来。”
梅道然抱拳上前,“叨扰,叨扰。”
猴儿酿滚烫辛辣,一下肚便驱了遍体寒意。曹青檀本要提壶给自己倒酒,见阮道生那碗吃了一半,也顺手给他满了,边说:“到底快至年关,再忙一段就能轻省些。现在两桩案子都还没结,人犯说不准就在京中,都别松神。”
梅道然正端起酒碗,闻言手腕一顿,说:“结了一桩。”
他拾起一边的褡裢,从里头掏出份公文递给曹青檀,“还是七宝楼监造小秦淮遇刺一案。上午京兆府刚下了函文,要我们去做帮手。天还没黑,结案书就下来了。”
阮道生问:“凶犯捉到了?”
梅道然碰了下他的酒碗,“没有凶犯。”
曹青檀将文书看完,神色依旧平静,抬手递给阮道生。阮道生瞧了没几行便皱起眉头。
酒醉病发而亡。
他沉默片刻后问:“不是有凶器?”
“什么凶器?你瞧见了?”曹青檀反问他,“京兆尹接手之前,上楼查验的只有范将军和几个兄弟,他们都没说话,你多什么嘴?”
“好好的怎么又急眼呢。”梅道然忙打圆场,“道生也不是想追究什么,就问问。”
曹青檀颇不顺气,阮道生也不犟,自己往下看公文。
底下是监造生平,他目光在籍贯处略作停顿,又继续读下去。
“师父说你,你就听。上头说他病死就是病死,没兵器就是没兵器。”梅道然出言解围,对阮道生说,“监造乃朝廷命官,这事不是小事,要结案肯定是陛下首肯。”
言尽于此。
阮道生点点头,将案卷交回去,“我省得。”
梅道然看看他俩脸色,忽然笑着举碗:“年前我就陪师父吃这一顿酒了,以后就多麻烦道生。”
曹青檀看向他,他便叹了口气:“并州韩天理逃逸尚且下落不明,我只怕这一段分身乏术,耽误师父的酒虫。”
曹青檀沉吟片刻,“听说永王今早入宫觐见受了陛下申斥,是因为这件事?”
梅道然说:“多少有些缘故。并州是永王的封地,元和年并州抵御齐国入侵是殿下的功劳;那现在并州出了乱子,怎么也不能独善其身。”
“功劳。”曹青檀淡淡一哂,又问,“你那边呢?”
梅道然笑道:“师父不必担心,永王还要用我,必得保我。”
他这话听来有些托大。曹青檀脸上难得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良久方道:“永王那边,你不要走得太近。并州的事,能推则推,最好也不要插手。”
梅道然看了他一会,答应一声,“哎。”
阮道生也不多问,真像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了。
***
夜沉如水,霜浓似雪。
三人吃罢酒后分道扬镳,曹青檀回家,梅道然也回京中营房,阮道生仍留值公主府。
此时已至中夜,园中月色昏昏。阮道生走了几步,身形突然一顿。
有人。
他微微调整姿势,浑身绷紧,缓步迈过去。
园门边倚着个白衣人,月亮映着好容色,浑身酒气淡淡。察觉他来,也站直身子,扶门转过脸来。
两人正打了个照面。
那人瞧见他怔了怔,却也不躲,轻轻抬了唇角,柔声说:“冬至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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