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是个正日子,秦灼回公主府拜谒,阮道生也去瞧他师父师兄,走得更早。辰时已至,长乐却还未开阁子,秦灼便知是虞山铭留宿,只去外间候着。
一打帘进去,便见祝蓬莱坐在案边吃酥。那酥做成荷花状,酥皮也染成胭脂色。他正托着碟子慢慢嚼,见秦灼进来,便招手笑道:“正热乎着,一块尝尝。”
秦灼便与他对坐,正捡一只酥起来,祝蓬莱恍然道:“还忘了恭喜贤弟。”
秦灼奇道:“不知祝兄所谓喜从何来?”
“如胶似漆,蜜里调油,虽没有洞房花烛的正经名分,好歹是互为心许的情意。此人生一大业,岂不值得一喜?”
秦灼只道他打趣自己拜见长乐,便笑道:“若这样算,祝兄陪伴公主的时间比我只长不短,是我该为祝兄贺才是。”
祝蓬莱不恼,只哈哈笑道:“公主成全你们,你反倒打趣媒人。”
“我们?”
“可不是‘你们’。”祝蓬莱本想掰一半酥,却碎了一手,这样慢慢捻着吃,“公主初五面圣,在陛下跟前陈情,说拨了小筑与你们,是成全一对凤求凤。听说与贤弟同住的是金吾卫的一个武骑?名不见传,我只隐约瞧见过一次,相貌与贤弟也不甚匹配。但贤弟既然喜欢,想必有过人之处。”
秦灼倒不恼,这样听了一会,问道:“公主怎会在御前提及我一洒扫之人?可是有人问起虎符之事?”
祝蓬莱两眼一弯,说:“怪道娘娘称赞贤弟聪慧。国舅卞秀京应召返京,对贤弟关切得很。”
秦灼点点头,心里明白几分。
长乐要想彻底斗倒永王,只能让皇帝自己容不得这个儿子。但皇帝身为君父,对永王彻底失望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夺嫡,二是兵权。
永王为皇后所出的嫡长子,立嫡立长他是理所应当。夺嫡这条路无法施加打击,长乐便把心思动到了兵权身上。永王背后是手握重兵的外戚,后族强权,是皇室大忌。
所以长乐把秦灼公然竖作标靶,就是要以他诱敌。虎符一事关乎军权,最坐不住的便是以军功著名的卞氏外戚。卞氏但凡对他攻讦,长乐就有机会反咬一口,把小事做大,以皇帝忌刻,就不怕没有与卞氏离心的那天。就算此计不成,她也可以就势把秦灼推出去;或者卞氏不吃这一套,第一步就是杀鸡儆猴,死一个秦灼,长乐根本没什么损失。
这时祝蓬莱刚看见似的,“贤弟还真尽职尽责,出门也不忘带着虎符匣子。”
秦灼抚了抚放在膝边的木匣,笑道:“不敢有半分闪失。”
二人正说着话,便有侍女打帘进来,说公主已然晨起,甘郎既来了,还请进去服侍。秦灼便抱匣起身,祝蓬莱那碎掉的酥还有半个没吃,便倒进一只手里,空出右手向他轻轻一摆,算是道别。
秦灼往阁中去时,重重帷帐已经打起。虞山铭已不在阁内,香炉中沉水初焚,还残留着淡淡麝香气。阁中极其暖和,长乐正对镜梳头,听得动静,便开口唤道:“来替我梳髻。”
四下侍人无人动作,秦灼便蹑步上前,将匣子放在案边,从长乐手中接过梳子。
还是那半边鸳鸯玉梳。
秦灼接在手中,边替长乐梳头边说:“臣祝公主福寿安康。”
长乐颈间汗意微消,闭目轻轻嗯了声,问:“怎么今个来了?”
“许久未谒公主芳容,如隔数秋。”
“那边还住得惯么?”长乐问。
秦灼当年带着秦温吉,只会梳几种女孩子式样的发髻,便慢慢梳理头发地磨,说:“一切都好。”又道:“与臣同住的阮郎也十分得力,即是娘娘撮合,自然不会差的。”
阮道生明面上是监视之意,二人寻常又没有交集,长乐也没处多想,只道:“驸马到底不放心你的安危,专门拨人去看顾着。怎么,你觉得不便宜?”
“娘娘与驸马对臣恩宠有加,臣不胜感激,哪有不便宜?”秦灼低声说,“只是突然要与阮郎两厢情好,臣的确有些措手不及。”
“卞秀京发难,要你情好总比没命强。又不是叫你们真睡了去。”
秦灼手中一停,将玉梳搁在案上,突然跪倒在地,将虎符匣子托举过头顶,已然哽咽道:“请娘娘心疼臣罢。”
他磕了一个头,说:“卞国舅不满臣一介微贱染指社稷器,断然会再次发难。臣一死事小,虎符与娘娘的安危事大。臣如今一无娘娘谕旨,二无护卫傍身,卞国舅若强行取用,哪怕阮郎快马通报,只怕虎符已落他人之手。卞国舅定无不臣之心,但若以此在陛下面前诽谤娘娘,臣便是百死莫赎!望娘娘千万保重,莫要授人以柄!”
长乐许久没有说话,秦灼双臂高举虎符,垂首跪着,一动不动。
没过一会,一只手落在匣面上,却不拿起来,只缓缓摩挲着问:“打开瞧过么?”
秦灼道:“臣万死不敢有此念头。”
“你就不好奇?”
“臣草芥之身,既知虎符干系社稷安危,岂敢轻易惊动。”
“这倒是实话。”长乐语意幽深,“既如此,本宫就心疼心疼你。”
她并不扶秦灼,自己执起那半边梳子,抚摸女子肌肤般一寸寸地盘弄一会,眼睛瞧着铜镜,自己梳起头,“那本宫就给你个恩典。即日起,本宫的车驾拨给你一辆,你至如本宫所至,犯你如同惊驾。”
她从镜中瞧见秦灼,垂手抚摸他一段脖颈,微笑道:“甘郎,面子里子都在这,若有半分差池,只可惜你生得如此好头颈了。”
秦灼正欲开口,长乐手指撇过他的鬓角,打断道:“或者说,你想拂逆本宫。”
秦灼片刻默然后低眉顺目,恭敬叩首道:“臣谢恩听命。”
***
秦灼这边完了事,便去西厢房寻阮道生回去。一路上众人瞧见他,大多浮现些暧昧的窥探神色,估计他和阮道生莫须有的风声在这边也宣扬了一概,他却仍夷然自若,到房外轻轻叩了叩门。
“进来。”是曹青檀的声音。
曹青檀是金吾卫司阶,宿处在自己家里,行动也有衙署。和阮道生相见,不叫徒弟就他,反自己来就徒弟,是对这小子用了心。
秦灼掩门入内,见曹青檀与梅道然一坐一立,却没有阮道生踪影。
梅道然一见他,嘴上打趣道:“哟,弟妹。”
秦灼也不恼,顺他的话微笑道:“师父和师兄来得早。道生呢?我寻他回去。”
他这么借坡下驴是二人都没想到的。曹青檀闻言轻轻蹙眉,说:“撺掇他和你一块住,是你拿的主意。”
曹青檀眼光毒辣,但没捅到虞山铭跟前就是有意回护。秦灼便坦然道:“师父慧眼如炬。”
曹青檀问:“太平花行的事,也是你煽动他去的?”
“师父这可冤死我了。”秦灼和声说,“五福有涉虎符一事,我同道生追他到花行,察觉周围不对,一块定的计策。他去寻师兄借兵,我进去做内应,这些道生也交待过了,当日还同师兄打了交道。”
“没有别的?”曹青檀沉声问。
“再无二事。”秦灼恭敬垂首。
梅道然瞧了一会,从中间打哈哈:“成了师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俩真也好假也罢,这位甘郎现在是和咱们道生纠缠一块了,旁人只盼他二人行差踏错,咱们自家人,过去就过去了。”
曹青檀盯着秦灼,“公主说你们搞到一块,我也全当你们一起混了。我不管你们私底下是什么勾当,不要给我翻腾到面上。他若叫你坑害了,我在金吾卫一日,你也囫囵不了个。”
秦灼含笑应是:“师父放心,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心里疼他,哪舍得害了他去。”
曹青檀到底老派,听他如此陈情难免不适。秦灼瞧他不准备再发难,便问道:“师父可知道生去了何处?”
“可别提,这小子拱火就走。”梅道然截下话头,却似乎不欲多说,“你自己先走吧,他该回也就回了。”
秦灼心中异样,到底没有追问,抱了虎符匣子去领长乐的车驾。路上遇着几个金吾卫,正嘀咕道:“到手的功劳又没了。”
“可不是,上回小秦淮李监造的案子就是交去了京兆府,这会的花行还是往那里送。咱们白做打手,半点好处捞不着。”
“少说几句吧。这两桩都是上头的意思,直接下公文提走的人,你们还敢嘀咕?叫有心的听去,咱们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京中案子转交京兆府是俗约,但禁军自有牢狱,可以单独理事。上头的意思便是宫中的意思,宫中特意再审太平花行一案,是对南秦线人有所察觉吗?
秦灼心中惴惴,便欲去寻陈子元商议,径直往后院去领马车。公主府车驾多是四驱,也有三驱的,辕辙多饰金玉,车壁车盖雕绘如画。小厮显然也领了消息,一见他来,忙迎上前问:“郎君想驾哪辆车?”
秦灼站住脚步,问道:“哪辆都行?”
“公主说了,可着郎君来挑。”
“这样,”秦灼一辆一辆细细端详,一会便转回来,掂起车盖下一只手掌大的白玉牌,忽地笑道,“我只领个牌吧。”
公主车辇除大节庆奉仪仗外,寻常只挂一只钦造玉牌,以示车驾主人身份,便宜通行。小厮便遵从他的意思,领了只牌子给他。他也没挂,兜在衣袖里,登自己的车走了。
***
白日多行人,四处也嘈杂,车马行过巷子时,突然有呼喝喧哗声远远传来。四周纷乱的脚步声里,马蹄声和跑踏声越来越近,有人大声喊道:“京兆府追查逃犯,如有包藏,就地处决!”
秦灼抬窗往外一瞧,却见京兆府护卫之外,另有一队同行搜查的人马。着黑甲,刀雁翎,刀镡鲜红。
卞秀京的亲卫也在此处。
秦灼瞧了眼膝上的虎符匣子。
长乐已经声明虎符不曾外托他人,卞秀京若捉到现行,便是一桩欺君大罪。哪怕扭送到长乐面前,长乐为了开脱自身,也会把他论为私盗虎符,就地处死!
突然之间,车顶轻轻响了一下。
秦灼一根弦绷起来,往外问:“有人过来?”
车夫答道:“街上都是躲避的,郎君离得远,还没人往这边来。”
秦灼将匣子放下,打开车帘出去,站在车辕边四下一望,的确无人靠近,只道心生错觉,便返身再回车中。
手指拂开车帘时,秦灼身形一顿。
车夫问:“郎君怎么了?”
秦灼背身对着他,只怔了一瞬,继而猫腰钻进车中,如常答道:“没事,继续走吧。”
车夫应声挥鞭,隐约听见合窗的声音。
车中,阮道生一只手落下轩窗,一只手虎口卡住刀柄,缓缓还刀回鞘。
秦灼了悟般瞧着他,“在找你。”
阮道生不答,抢先将那只虎符匣子拿在手里。
他与秦灼四目相对,“找到我,就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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