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挟我。”阴暗里,秦灼一双眼乌漆漆盯着阮道生。车中光影迷离,映得他皮肤苍白,嘴唇血红,说鬼气有些过,更像一个死掉的仙。他目光从匣子上滑过,打了个旋,重新停在阮道生脸上,嘴角也洇开一点笑意:“看来阮郎没听过鱼死网破,这时候,还敢要挟我。”
“我不是网,你也不是鱼。”阮道生看着他,“大事未竟。”
秦灼微笑道:“多谢提醒。”说罢便扭头贴窗瞧路况,转脸就变了神色。
招惹上这种人,还真是开门揖盗,识人不明。
阮道生似知他所想,说:“这事了了,我们两清。”
“现在你我是天家钦定的野鸳鸯,”秦灼从袖中摸出个白玉牌,启窗挂在车盖下。他转过脸一耸肩膀,遗憾道:“可惜啊,暂时清不了了。”
***
马车行到半程便撞上搜查队伍,来人厉声喝道:“车中何人?还不快下车受查!”
一名护卫看清牌子,忙低声劝道:“刘将军,这是长乐公主府车驾,咱们不好冲撞。”
那将军正是卞秀京副将刘正英,卞氏与虞氏素来不睦,哪肯放过此等时机,闻言更是扯开嗓门:“钦犯若不能擒,便是京都之危、陛下之危,别说是个公主,哪怕永王殿下驾到也要下车受查!若再不出来,莫怪卑职冒犯了!”
车帘忽地被打开,里头下来个白衣人,轻轻揖手道:“公主府舍人甘棠,见过众将军。”
他有意抬高在场兵勇,刘正英却不接茬,听得其名冷笑两声:“久仰甘郎大名。怎么如今给咱们当兵的暖了炕,还攀着公主不放。男女通吃两头占哪。”
秦灼面无不豫,只笑道:“将军过奖。承蒙公主怜惜,特赐车驾为驱,还望将军放行。”
“放可以。”刘正英向一旁侍卫点头,“搜车。”
“将军这是何意?”
“奉命协查钦犯,过人搜身,过车搜车。今天就算天王老子都得听命,更别说你一区区奴婢。”刘正英提高声音,“来人,搜车!”
黑甲侍卫一拥而上,将马车团团围住。
观此情形,秦灼叹口气:“将军这是铁了心不把公主和陛下放在眼里了。”
“一个以色侍人的东西,少给老子扣这种罪名!”刘正英踏上前一步,口气轻蔑,“再饶舌,我就拔了你的舌头,扒光了吊在承天门口,看看你这条公主的走狗会不会变成丧家之犬。”
秦灼显露出十分惊惶的神色,当即不再言语,在刘正英逼视下后退一步,将马车让出来。
刘正英讥笑一声,挥手叫人打开车帘。
车中空无一人。
秦灼歉意笑道:“的确只有我一个人,查也查了,别误了将军的事。”
刘正英目光阴鸷,猛地捏起他的脸,眯眼道:“不是挺狂么,不是公主府的人谁都动不得么?我今天要你一条贱命,你觉得公主会替你出头么?”
秦灼面庞涨红,双目已含泪意,哀求道:“在下公主跟前一条狗罢了,哪敢累将军脏了手。”
一旁侍卫也劝道:“将军,咱们找人要紧。”
刘正英轻轻张开手指,秦灼乍不受力,往后跌撞在车辕边,垂首瑟缩着,再不敢说半个字。
京兆府人马呼啦啦远去,秦灼仍红着眼眶,再抬头,神色却已淡然。他倚车眺向刘正英背影,抬手搓着脸颊。一声嗤笑后,脚跟轻轻踢了踢车辙。
***
车到小筑后停下,车夫离去后,秦灼径直回了屋。不多时,车身轻轻一摇,阮道生从车底伏跃下地。
秦灼马车的车轴要矮,车底又高,的确有一处狭小空隙藏身,但要隐蔽这么个大小伙子几乎不可能,连刘正英也没往这边想。
但阮道生做到了。
他先卧在草丛里打量四周,这才翻出车底,却没有走门,而是借马车遮掩缘墙攀上窗,投身跃入窗内。
阮道生双脚落地时秦灼一惊,身子都支起一半,瞧是他又软绵绵倚回案边。
阮道生浑身衣袖束紧,这才松开绑,从怀里拿出那只虎符匣子放到案上。他望着秦灼的眼,头一次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秦灼没好气道:“看什么,我脸上有花?”
话刚落音,阮道生的手突然探上来。
他手指覆上秦灼的脸,手掌做一个捏掐的动作,落指却轻,是一个近乎抚摸的触碰。
秦灼头皮发麻,浑身难受地别开脸,身子也轻轻后撤。
阮道生眉心皱起,捻了捻指头说:“他弄伤你了。”
秦灼这才明白,他通过贴合脸上的指印来寻找刘正英的力道,便安抚一笑:“我皮薄,一使劲就留印子,没什么事。”
阮道生说:“你不愿意叫人碰你。”
这没什么可瞒的。秦灼坦然道:“是。”
“你还分给我一半床。”
他明明是在陈述,秦灼却被问住了。他若有所思,微微颦眉,终于道:“你睡觉老实,碰不着我。”又肯定般道:“除了肌肤相贴,一般接触都还行。”
阮道生似乎想追问,这神色在他脸上好神奇,让他像个“人”。但他还是没有问出口。这次的没有探究,显然不属于他事不关己的无谓态度。
秦灼注视这张脸,这张心照不宣的假脸,心底突然有些动容。所谓难能可贵,可贵之处,在乎“难能”。
像这样一个人。
秦灼轻轻叹口气,那颗死的心陡生出些活的恻隐,一时也不愿追究。反而阮道生从怀中取出一簿册子,用手指推到案上。
这是叫秦灼来看的意思。
秦灼翻开一瞧,里头记录姓名籍贯,看上去都是女人。
阮道生说:“太平花行案移交京兆府,这是暗娼的记名造册。”
秦灼问:“京兆府大动干戈,就是为了找这个东西?”不等阮道生回答,他有些好笑,又问:“你忙活这么多日,就为了这事?”
阮道生点了点头。
秦灼轻笑一声:“瞧不出来,杀人如麻,心倒正啊。”
阮道生看着那本簿子,沉默一会说:“我有一个姐姐。”
他没有再说下去。
秦灼持簿子的手指一滞,抬头看了看阮道生的脸。那脸和那人一样极尽克制,毫无波澜。半晌,秦灼声音有些哑,缓声问道:“在里头吗?”
阮道生摇头。
秦灼攥了攥手指,低声说:“对不住,我不知道。”
阮道生将簿子拿过来,说:“是我带累你。”
气氛有点不对劲。
秦灼清清嗓子,把话头刻意拉回来:“京兆府丢了东西,怎么卞家军来掺和?”
“刘正英和府尹在京兆府后堂见面,叫我撞见了。”阮道生讲,“我只听见几句,约莫与花行案有关,大意是不要彻查。”
秦灼吸一口气,“这案子移交京兆府,是卞秀京的意思。”
难道花行里有卞秀京的人?
但卞秀京手握军权,又是国舅,地位尊崇如此,竟肯用如此下九流的路子?且花行与小秦淮对秦人来说至关重要,是因为秦人处境艰危,是一个不得不为之法;而以卞秀京的身份,显然没有这般不得不为之处。沾上暗娼,反倒有污他军中英名。
他到底有什么图谋?
自从到长安以来,诸事千头万绪,动辄行差踏错,秦灼也不敢贸然行动,只问道:“你想怎么办?”
“再探。”阮道生说。
秦灼本就不是多话之人,更何况知道此事有涉其姐,更没有情理阻拦,只点头道:“万事小心。”这句话听上去有些关切味道,他又补充道:“两月之期,只开了个头。”原本没什么,反而此话一出,倒有些欲盖弥彰了。
茶壶空空,阮道生去烧水,边说:“你我的风闻,你知道了。”
秦灼从人前可以信口开河,两人认真说话却多少尴尬,便道:“是公主的意思。”
阮道生原本不会使这些繁琐茶具,也没有上过手,但只看秦灼做过两次,便能有条不紊地依此取用。他给风炉生了火,转头瞧秦灼,说:“总得有个由头。”
秦灼在这事上有些心虚,怎么说是自己牵连了他,年纪轻轻就遭此无妄之灾,跟个面首传做断袖,也挺不容易。他搓了搓手指,道:“卞秀京知虎符匣子在我这里,御前以此向公主发难。公主断然不能承认,不然就是有损皇家颜面。国舅问起我的去处,公主便点了鸳鸯谱,这是恩旨。”
阮道生探了探炉火,问:“如果你是卞秀京,这话会信吗?”
秦灼笑道:“公主只是敷衍了事罢了。”
阮道生追问道:“陛下呢?”
秦灼心中一跳。
长乐虽是搪塞,但这话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是这样说,秦灼越跟虎符脱不开关系。而皇帝知她将社稷之重托给一个面首,非但不怒,还帮忙打圆场,只是因为军方制衡吗?
秦灼正犹疑不定,耳边突然响起得知匣子里没有虎符时,自己的一句话:
“不会有人把攸关性命之物托付在他人身上。”
脑中如落惊雷。
他骤然看向阮道生,喃喃道:“我明白了。”
***
二人午食用得晚,秦灼这几天累的厉害,还是雷打不动上榻休息。阮道生从来没有午睡的习惯,一会便不见了人。
秦灼醒来暮色已深,起来坐了片刻,不见阮道生,倒等来另一个人。
“劳动贤弟随我回去一趟。”祝蓬莱跨进门,“驸马都尉要见你。”
虞山铭素来瞧不惯他,秦灼心中奇怪,又隐隐不安,却也推脱不得,便随祝蓬莱再回公主府。
到地方夜色已上,府中草木幽幽,格外凄冷。庭间却明火执仗,金吾卫列作两队,肃立以待。
院内众人围簇,虞山铭跨坐在一张太师椅里,正拿帕子擦刀,脸在昏暗中显得阴鸷。
他凉声说:“来了。”
秦灼尚未答话,突然被人反剪双手,按倒在地。
他心叫不好,勉强镇定下来,缓了缓声音,问:“不知臣身犯何罪,累得都尉如此动怒?”
“何罪?”虞山铭居高临下地瞧他,“家奴僭用公主车驾是什么罪状,祝舍人,你说。”
祝蓬莱似乎打了个冷噤,只得拱手道:“此大忤逆,律当杖毙。”
“既如此,”铿地一声。虞山铭立刀在地,声音冷漠。
“拖去打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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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二十六 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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