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四十 旧耻

秦灼不是在吃酒,他在灌。但他连灌酒的举动都被刻意修饰过的,行为得体,没有分毫醉酒的失态,借酒来麻痹头脑的意图被全然隐蔽起来,似乎是醉心乐声,一时忘情,陶陶然、悠悠然了。

不一会,秦灼便告以不胜酒力,请求离席。长乐看他的确有些醉态,也直接应允。

如今夜已深浓,今日斗乐却仍未结束,是以宫道上只有秦灼一人。他多少有些头昏,正缘墙慢慢走,忽听有人在身后叫道:“少卿。”

这个称呼。

秦灼吃酒吃得急,多少发了一身热汗,他今日穿一身白衣大袖,冷风便从襟袖间钻了一身,一冷一热间,整个人浑身起了层栗。

他在原地定了一瞬,再想拔腿离开,脚步声已经逼到身后。秦灼脸隐在宫墙影子里,再转身,已经淡淡笑着,打招呼说:“侯爷好。”

淮南侯上上下下打量他一边,也含着笑,说:“活着呢。”

“托侯爷的福。”

“气色养得不错,还是在公主府滋润啊。”淮南侯抬手摸他的脸,目光暗昧,像已经将他扒光一样,“腿也好了——从前坐轮椅,还没站着弄过,什么时候试试?”

他那只手抚上脸颊,气息也逼近。秦灼强捺住没有动弹,笑容纹丝不动,说:“只怕不得空。”

“我可是专门为你进一趟京,一次都不肯陪,不是礼数吧。”淮南侯把字从牙关咬了咬,“少卿。”

秦灼说:“我哪里有这个面子,劳驾您奔波一场。是有人通报吧,侯爷。”

他轻声说:“刘正英。”

“你还是这么聪明,又漂亮。”淮南侯抬手抚摸他的嘴唇,“刘正英一直没有把你揭发出去,你就不好奇?”

秦灼仍温柔笑道:“多谢侯爷高抬贵手。”

“想想怎么谢我吧。”淮南幽幽道。

他的手指缓缓抚过,像蠕虫,就爬在秦灼唇上,秦灼却不能弹开它,只是假笑,问道:“侯爷想要什么谢礼?”

“行宫多的是锦床绣被,三月初六,咱俩小叙一番。不然……”

淮南侯略作停顿,似乎在思索什么。

“我记得你妹妹还在宫里。”

秦灼深吸口气,恨得几欲呕血。

还是拿温吉要挟他。

可怕的是,秦温吉的确是他最致命的软肋。秦灼再憎恨,也是被一捏一个准。

秦灼垂下眼睛,不让情绪外泄。淮南侯低头打量他,志得意满之感油然而生。

一地少公又如何,昔日天骄又如何?但凡拿住七寸,还不是像个妓女一样从他底下摇尾乞怜?

他突然扳起秦灼下巴,强行把他嘴唇撬开,将舌头塞进去。

酒肉酸气蹿入口中,像钻进条滑腻腥臭的泥鳅。秦灼浑身一颤,身体僵硬,却没有抗拒。

淮南侯搅弄了个够,但还是和从前一样,没得到丝毫回应。秦灼素日里顾盼风流,真做起事却一直像个死人,从前奇技淫巧轮番上阵,折腾到快死也只漏出几声。

这几声也够了。

敢从他手里跑出去,这次绝不能这么轻易放过。

想到能再作弄他,淮南侯出了口恶气,终于离开秦灼的嘴唇,贴着他侧脸,在耳畔用气声说:“三月初五,少卿,我扫榻以迎。”

他牙齿咬在秦灼耳垂上,秦灼依旧侧着脸,没有任何表示。直到人走远了,秦灼才剧烈呼吸着,一拳砸在墙上。手臂青筋鼓动,指节鲜血涔涔。缓了许久,他拿流血的手指用力搓了把嘴,扶着墙直起身体。

他抵墙的手臂打了个晃,紧接着,有一只手从身后搀了一把。

秦灼再遏不住,猛地要甩开手,转头间却愣在原地。

是阮道生。

阮道生稳稳扶住他,眼睛依旧深不见底。

看见他的这一瞬,秦灼突然红了眼圈,甚至有些神志不清,怔怔地,脱口想说一句,“你来了”。

但他到底还残存着神智,只哑声道一句:“多谢。”

阮道生点点头,松开了手。

胸中一股浊气难吐,秦灼只觉天旋地转,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又有些踉跄。阮道生便再次扶了上来,这一扶便再没有放。

月下清路尘,脉脉如水银。秦灼闷头走路,却又心乱如麻。他不知阮道生瞧没瞧见、瞧见多少,一时恨得切齿,一时又羞辱难忍,总想开口,却欲言又止。

终于,他嘴唇掀开条缝,艰涩说:“你别问我。”

阮道生说:“我不问。”

世界再度安静了。

秦灼低头看向自己臂弯,阮道生仍在搀扶他。他自己其实走得动,却由这只手陪了这样久。

这只手,这个人,这口气。

……如旱中雨,雪中炭,火中薪。

“阮郎。”秦灼抓紧他的手,竭尽全力地抓住,低低叫道,“阮郎。”

阮道生顿了顿,毅然反握。

半边朱墙下,一树梨花底,二人双手相抵,宛如十指交扣。秦灼握了一会,缓缓吐出口气,又道一声:“多谢你。”

他松开阮道生的手,将脊背挺直,振衣拂面,自己往宫门走去。未竟的话意,阮道生不会追问,他到底也没有说下去。

直到秦灼身影消失在宫门内,阮道生才收回目光。

淮南侯、刘正英、卞秀京。红镡、并州。

花行。

并州出现的队伍佩红镡雁翎刀、这支军队是卞家军、刘正英是卞秀京的亲卫。听甘棠二人谈话来看,刘正英也是淮南侯的细作。

阮道生被全城搜捕、躲入秦灼马车当日,卞秀京命京兆府接管花行案,派去接头的就是刘正英。

而且花行被剿,京兆府立案处置后被关押的妓女便被释放。阮道生这一年没干别的,暗地把所有人查了个遍,得知花行其他主顾里就有淮南侯。淮南侯手下的人,有不少是并州籍贯。

淮南很有可能跟并州、跟当年的事有关。

阮道生握紧刀柄。

还需要确认最后一次。

***

天已漆黑,客也散得差不多,陈子元收拾完碗碟正准备打烊,突然有人敲响了门。

陈子元开门,一个斗篷人立在门外。他目光一闪,向外左右一望,当即将人迎入门中,自己转身擦亮火折,燃上一盏灯。

灯光把秦灼的脸从斗篷里点亮。

秦灼摘下兜帽,从桌前坐下,单刀直入地说:“淮南侯找到了我。”

陈子元大惊失色,这才仔细打量秦灼形容。他身上微微沾些酒气,脸色苍白,眼皮浮肿,嘴唇也……

他从前的样子陈子元不是没见过,当下骇起一身寒毛,又怒又痛,一拳锤在案上,浑身哆嗦着叫道:“他妈的王八羔子!”

秦灼嘘了一声,陈子元才压低声音,他难以启齿,但还是得问,反复斟酌言辞,终于道:“殿下,他没把你……?”

“没有。”秦灼快速回答,“但定了时辰,三月初五。”

就在后日。

陈子元断然道:“定什么?咱们好容易才有今日,殿下,你别糊涂!”

秦灼安抚道:“你不要激动,我什么都没应。我来找你,并不是为睡不睡觉的事。你记得去年我叫你查的刘正英吗?”

陈子元点头。

“他的确是淮南侯的人。”秦灼说,“淮南侯行事狡诈,但心浮气躁,一句就能诈出来。但刘正英是卞秀京的老部下,而且不是积功上位,一上来就是,明显是熟人加塞。卞秀京老练狠辣,绝不会轻易收编不知根底的人做亲卫。”

“我怀疑,淮南侯和卞秀京有勾结。”

陈子元想了想,说:“我查过刘正英的底细,是在元和七年卞家军收编之后。”

秦灼自言自语:“元和七年。”

“是,当年并州刺史罗正泽里通外国,并州是永王封地的一块,卞秀京是他舅舅,自然得身先士卒。就是在这一战之后,卞家军有所折损,一年招募新兵就有五千之数。”

陈子元一拍脑袋,“对了,这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他见秦灼脸上仍泛薄红,便倒了碗暖茶给他解酒,边说:“卞家军元和七年在籍两万。据说卞秀京当年上奏,卞家军在此一役中死伤五千,剩下的就是一万五千人。之后招募新兵五千,这还是两万。但元和九年再次统计,卞家军在籍共有两万五千。而自从上次招募之后,举国休养生息,免了兵役,没有再收新兵。”

秦灼接过茶盏,道:“多出五千人。”

陈子元说:“所以属下一直觉得,是不是卞秀京当年招了一万,少往兵部报了五千。”

秦灼忖量片刻,摇头说:“应当不是,新征兵丁都要有官府造册,平白多出五千本册子,一查就能查出来。”

他话音顿了顿,“或者说,元和七年潮州平乱时,卞家军折损压根不到五千人。”

陈子元道:“属下也这么想过,但这样论起来,卞家军岂不是不费兵卒就收复并州?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这个以后再论。”秦灼缓慢吞咽茶水,让热茶能够暖到胃部,“刘正英是元和七年五月入伍,他若是淮南侯举荐,也就是说,在元和七年年中之前,淮南就和卞秀京勾搭上了。”

陈子元皱眉道:“但淮南侯的爵位不是元和七年中才封的吗?卞秀京这种武夫一看不起不会武的,二看不起德不配位的,淮南侯就是拍马拍到极致,半年也得不了卞秀京的青眼啊。”

秦灼沉吟片刻,问:“淮南的侯爵有其他说法吗?”

“这个倒没打听。他家原来是一方豪强,都说是并州大乱,这老小子毁家纾难、捐钱捐粮,比窦娥都感天动地,朝廷就给了个爵位让他当。”

“侯爵。”秦灼沉眉,“大梁开国分封,秦氏以武功得封大公;梁庄帝废分封,执行州国并行,再封的爵位就没有封地,为公、侯、伯、子、男五等。淮南捐钱捐粮,顶多封个荫官,给个男爵就是到顶,皇帝怎么会大张旗鼓封他个侯爵之位?”

这爵位有鬼。

陈子元道:“我去查。”

“来不及了。”秦灼放下茶盏,“只有一日。”

“殿下有什么打算?”

秦灼看向他,“再探小秦淮。”

“不可!”陈子元断然道,“这一年属下不是没去探查过,但那绿衣娘子认准了咱们是奸细,招招杀手,次次行凶,要不是属下和正康腿脚快,一条命都要断在里头。殿下要见,属下再冒一次险,但殿下不能再涉险境了!”

秦灼说:“红烛可能回来了。”

陈子元有些犹疑,问:“可正康也不清楚红烛的真正身份,殿下是如何得知?”

秦灼道:“那绿衣娘子讲,红烛是为了护送韩天理而出城。韩天理干系并州一案,直奔长安恐怕是为了陈情,如今劝春乐宴一开,是千载难逢的面圣时机,成与不成,他都得一试。他回来,红烛也得回来。”

陈子元颇能结合时事,试探道:“殿下是怀疑,小秦淮的红珠就是红烛?”

“有可能。”秦灼沉默一会,“但红珠女的名气太大,若做红烛,还揽这么大的风头,只怕树大招风。做细作就是自保为上,除非有什么别的目的,让她必须亲自拓宽门路、经营大小眼线。”

他吐出一口气,“不管如何,总得一见。”

没等陈子元说话,秦灼将空茶盏放下,“如与红烛联系顺利,长安的秦人名册就能摸个**不离十。子元,我们要做好最坏打算。”

陈子元深吸一口气,听秦灼继续道:“淮南断然留了后手,我如果杀他,第二日刘正英就能将我举发给朝廷。我一死事小,朝廷定然会在长安开展针对秦人的再次清剿。到时候,还得红烛组织他们全部撤离。皇帝明令秦人不入京都,就算只我一个暴露身份,也能坐实奸细之罪,这样就给了大梁出兵伐秦的理由。”

“我和秦善是家仇,但梁若伐秦,就是国难当头。梁皇帝早有削藩之意——这还是其次,但瞧当今陛下处置前朝旧人的手段,绝非灭其城而有其民的圣主明君。一朝事败,就是灭顶之灾。”

秦灼缓慢攥着手指,“我是文公的儿子,高公的子孙。南秦可以不在我手中光复,但绝不能毁在我手上。”

陈子元心中作痛,秦灼却没什么表情,继续有条不紊道:“我是吕择兰荐来的,而吕择兰是永王的人。刘正英若揭发我,我会咬死自己是永王的线人,和刘正英属于派系内斗。以皇帝之多疑,绝对会先行调查永王和卞氏,证据确凿之前他不敢擅动南秦。趁这段时间,你和正康负责联络红珠,组织全部秦人撤离长安。还有。”

他顿了一下,“我的身份若实在确凿……你就去找秦善,要快,把那只虎头扳指和我阿耶的私印全部交给他。让他以大公的身份抢先给我定罪,一定要赶在梁皇帝下旨伐秦前乞求朝廷宽恕。朝廷若取证,你就做人证,说看不惯我倒行逆施,反水举发。”

说到这里秦灼笑了笑,“我说这么多干什么,秦善知道怎么做。”

陈子元再忍不住,急声道:“殿下,你叫秦善给你定罪,他会给你定什么罪?大逆、谋反、叛国!到时候生死都是小事,后人要怎么唾你,史书要怎么写你?就算放到南秦,只怕百姓也会指着你的脊梁骨、把你踩到泥坑里!到时候谁给你收尸?公主府吗?我吗?!殿下,那得是个什么死状,千刀万剐还是腰斩曝尸?你叫温吉怎么办?她还一个人在京城,她还等你接她回去哪!”

秦灼再度换成劝慰的语气,温声说:“子元,你冷静。我们只是在说最坏打算,好吗?如果眼瞧要到这地步……”

“我会留淮南一条狗命。”

陈子元如何听不出他言外之意,痛声叫道:“殿下!”

“子元,睡一觉而已。”秦灼拇指缓缓揩过盏口,“四年上千夜,不差这一次。”

陈子元一时惊痛交加,说不出话,秦灼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所以当务之急是联络小秦淮。说不定就能找着淮南的辫子,叫我捏在手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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