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将车檐下的紫骊珠收入囊中,矮身来到玉谦流身旁,取过茶碗,用凉水化开一粒赤红药丸,灌入玉谦流口中。
宁无恤拦阻不及,大惊道:“老先生给他喂的是什么?”
老者抖了抖袍袖,曼声道:“吊气续命的九转还魂丹。”言罢,倚着车壁气定神闲地指引男子驾车在城中缓行,行至城东一爿布庄门口才叫停下。
布庄内歇着两位店伙计,瞧见老者到来,急急忙忙趋步出外相迎,举止很是恭谨。老者摆摆手,叫他们省了客套俗礼,莫要误了正事。店伙计得了吩咐,脚下快走几步,在前头引路。
走到后院一株石榴树旁,店伙计把手按在院墙上,轻轻一推,墙面翻转,赫然现出一扇暗门。
过后宁无恤方知布庄后院与玉府后院经由这扇暗门相通。
店伙计将玉谦流负在背上,举步绕过桃林、竹丛,转入池边回廊。宁无恤与男子正要跟上,老者将二人拦下,道:“二位请随老奴到偏院一坐。”
宁无恤放心不下玉谦流,还要紧随在后,老者微微一笑,道:“少爷早有安排,请公子在偏院小住几日,待他伤好,再与公子叙话。公子的两位小童并这位朋友的妻女,已在偏院等候多时。”
既是主人家的安排,宁无恤也不好不从。只是心下十分不解,怎么玉谦流在三日前便料得这许多事?他何以知道男子会将两人一同救出呢?
未入偏院,耳中已听得院内稚童追逐嬉闹之语。
老者手拄藤杖,看似随意地轻轻一点,声如金锡震地,嗡嗡回响。
院内众人被这响声惊动,纷纷侧首张望,望见几人身影,俱是喜动颜色。
宁无恤取下面具,立在院门外,笑着展开双臂。
金六两飞奔而至,一把抱住宁无恤的腰身,把额头在他肩膀上轻撞:“公子,你总算回来了!”说不到两句话,便开始哽咽啜泣,继而放声大哭,边哭边诉衷肠、道离情。
游方默然牵上宁无恤的手,眼里泪光闪烁,扬起小脸儿问宁无恤:“公子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怎么丢下我和哥哥呢?”
那边厢,男子拥着自己的妻女温言叙阔。约有一炷香的光景,老者捧来一个木匣,催他一家三口动身:“匣内金银,一为聊表心意,二则权作朋友路上盘费,请朋友务必尽数收下。车马已候在府外,可趁此城门初开,人烟稠密之际,避过飞花楼耳目,混在人群中出城。”
男子满心不悦地收下木匣,携了妻女跟随老者出府。临走时,回首深深地看了宁无恤一眼。宁无恤从他的眼光中看到了怨尤、困惑,还有……怜悯。
怜悯?
宁无恤望着男子的背影,没来由地,心头感到一阵不安。
游方牵扯宁无恤的袍袖,把他往院内厢房带:“公子形容憔悴,想是在外受了许多辛苦,游方伺候公子梳洗用饭。”
金六两眼睫上还挂着泪,也连连点头道:“公子且在这府上静养几日,待元气恢复,便动身回京。”今后若没有小侯爷相伴,公子还是不要离京的好。
宁无恤听到“回京”两字,蹙起眉头道:“我不回京。”
金六两只当他是游兴未阑,玩心正炽,为着那点“山水逸趣”“风月闲情”,竟连性命也不顾了。情急间把脚狠狠一跺,哭劝道:“这世道,只有帝京是太平的,外头全没有一个好人。公子要想去什么地方游玩,只管对小侯爷说知,请他同行作伴,岂不是免去了性命之忧?”
“我……”宁无恤怔忡了一瞬,垂眸道,“我不是要去什么地方游玩,我只是不愿每次遭逢劫难都要仰赖他人,才能求得活命之机。”他从箱箧里翻出昔日佩剑——如今已断为两截,捧在手上,“倘或得不到易剑阁的绝世名锋,我也要遍访世间奇人异士,学成一身艺业。”
金六两还要再劝,宁无恤忽然抬起头来,目中射出炯炯神光:“天下武功术法尽多,我总能学成一样!”
他想变强。
唯有力量足够强大,在遇见世间不平之事时,才有能力改变局势。
从前他不懂。在父亲、晋玄之等一众至亲好友的羽翼庇护之下,京中人人敬他、让他、惧他,他眼中看到的全是一片熙和安宁的盛世景象。
如今离了父亲,离了晋玄之,离了帝京,他才看清世情,看清自己不过是一个只会吟风弄月的樗栎庸材。
可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此生只做一个于世无益的废人。
*
“……公子自幼时坠马之后,便得了虚症和腿疾,如今又受了此等重伤,这要我如何向老爷交代?若是被老爷知道,非扒下我的皮不可。”金六两咕咕哝哝说了半天,看见宁无恤只是笑,不置一词,便长叹一口气,神色惨淡道,“公子真当我这条小命是盐换来的么?”
游方抬头看了金六两一眼,抿着嘴笑了笑,又低下头给宁无恤的双腿上药,嘴里有意无意地透露:“东门外今日好像有猴子骑羊。”
宁无恤心下洞然,在腰间摸出一块碎银,塞到金六两手中:“去罢,带游方去看猴子骑羊,免得在这院中闷坏了。”若非对天决门和飞花楼的势力有所顾忌,他早就带着两个小童在城中四处闲逛了。
金六两得了银子,口风一转,立刻赌咒发誓道:“若老爷问起,我只答不知道,决不多说半个字。”言毕,千欢万喜,头颠尾颠地领着游方去东门外看猴子骑羊去了。
宁无恤独自坐在房中,翻了几册书卷便觉闷倦无聊,不由思想起玉谦流的伤势来。自打他进了玉府,就不曾见过玉谦流的面。每每说起要去看玉谦流,玉府的下人都劝他好好养伤,说是玉谦流交代,等两人伤好了再见面,因此也一直未对他说出玉谦流的居处。
如今他自身的伤势已好得差不多了,不知玉谦流的情况如何?
宁无恤披衣起身,隔窗朝外边洒扫的婢女招了招手,待婢女进来,便问道:“你家少爷的伤势可好些了么?”
婢女答道:“回公子,好些了。少爷说,过些日子便来与公子闲谈解闷,请公子放宽心。”
“好。”宁无恤屏退婢女,在檐下立了片时,瞧见日头从云后跃出,漫天的霞光将高处的树木也染成了金色,一派天清景丽的气象,便起了游赏之意,执了一柄诗扇,在府中信步观玩景致。
行到一处僻静院落,立刻有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隐隐的又听见有人语声。宁无恤立在院门外,也不敢随意闯入。
院中有两个婢女,一个穿青,一个穿紫,都坐在矮凳上,拿着药杵捣药。
穿青的道:“这药吃了多日,也不见少爷好转,依我看,秦老这次请的是个庸医。”
穿紫的抬手拧了一把穿青的胳膊,骂道:“呸!你不要命了?你知道那位是什么人么?”
穿青的两眼一翻,冷声道:“是什么人?”
穿紫的把眼一瞪,摇摇头:“我去给少爷喂饭,你看着点儿火,药熬好了就送过来。”
穿青的懒懒地应她:“知道了。”
宁无恤听得两人间的谈话,心里滚起了无数的疑问,不是说玉谦流的伤势快好了么,怎么这会儿又说不见好转呢?还有……喂饭?难道他现在连吃饭也不能自己动手么?
穿紫的端了一只药盅出来,宁无恤侧身避在树后,待她走得稍远些了,便快步跟在她身后,来至一处偏院,进了正房。
房中摆设俱是世上罕有之物,各样的珊瑚玛瑙、奇珍异宝,纷然胪列,件件价值不菲。
穿紫的揭了帘栊,走入内室,宁无恤紧跟在后。当他看清玉谦流的情况时,真个如万箭攒心,气闷神昏,几乎立不住身,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滴了满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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