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昨夜骤雨才过,今日虽然放晴,道路却极其泥泞。车夫揽辔执鞭,小心谨慎地驾着马车缓缓前行。

行了半日,舍弃官道,转入小路。四面寂无人声,只有数点寒鸦不时从枝头掠过,惊起林中几只敛翼低伏的小小黄雀。

宁无恤眼见自己离金瓯镇愈来愈远,心中忧虑复生。不胜娇悠然从座下木箱中取出针线笸箩,专心地做起了女红。宁无恤瞧她一针一线,甚为生疏,绣出来的花卉歪歪扭扭,好似一只死蜘蛛,八条腿蜷缩在一处。

路途颠簸,宁无恤看她绣得费劲,喉间呜呜几声,想劝劝她将马车停在道旁,暂作歇息,自己也可伺机脱身。

就在此时,后方突然传来车马疾行之声。不胜娇面色大变,眼中充满警惕,吩咐车夫将马车停下。

蹄声渐近,却丝毫没有慢下来的势头,显然不是来追赶他们的。

宁无恤希望落空,盯着窗外景致发怔。焉想到那马车飞驰经过他们时,不知是马儿失了前蹄,还是车轮碰上了尖石,竟狠狠撞上了他们的马车,致使两辆车的车轮陷入了一个水坑之中。

不胜娇急忙下车查看情况,生怕来人另有图谋。

那车中人察觉马车停下,也不问缘由,只一味催促车夫道:“老兄,还请快些催鞭御马,我要去追我那红杏出墙的夫君。他叫我顾好府上的生意,自己却与别的男子携手同游,真真气煞我也!”

少年人特有的清澈嗓音悦耳至极。

宁无恤心头一跳,又喜又奇。

喜的是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奇的是他的小弟裴笑渊本该守在府上,如何会出现在此?

又听那少年低声骂道:“好你个宁无恤,竟敢在外瞒大娶小!哼!”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压得极低,若非两车厢壁相贴,宁无恤也不能听得真切。

宁无恤顾不上探究他话中之意,身子微倾,殷切地注视着马车前方。

两位车夫与那人解释了一通,请他下车,好叫他们能推动车轮。

那人依言下了马车,身影入目,果然是宁无恤心中所想的那个未冠少年。

那少年身量稍矮,生得粉面朱唇,眉目如画,一双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眼波流转之间,神韵逼人。身上一袭织金红罗衫更是耀眼夺目,一望而知是位娇贵的王孙公子。

那少年冷冷扫了一眼不胜娇,又望向车内,目光触及宁无恤的形貌时,面上立即升起一抹嫌恶之色,下一瞬便移开了视线,那神情好似在怪宁无恤污了他的眼睛。

宁无恤口不能言,浑身气力也未完全恢复,两腿仍是无法抬起,幸而双臂还可微微活动。他握拳尽力往车壁上擂了一下,发出的响动不小,那少年却连头也不回,反而走向远处。

再看不胜娇,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拉过宁无恤的手,道:“舅舅,你可是病又发作了?舅舅,你再忍忍,用不了两个时辰我们便能赶到医馆求医。”

止住哭声,抬手拭去泪水,不胜娇又走到车夫面前:“两位大哥,我舅舅他……”

宁无恤心焦如焚,苦思之下,生出一计。他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枚随身带的鉴藏印,这玉印同手指一般长,比手指要宽些,刻着“宁氏审定真迹”六个小小的阳文。

平日他总将这玉印用锦囊装着,挂在腰间。裴笑渊自幼与他玩在一处,睡在一处,定能认出这是他惯用的鉴藏印。想罢,由车窗轻轻将玉印掷入旁边那辆相贴的马车之中。

那玉印被宁无恤轻掷,正正掉落在车座软垫之上,不曾出得一点声响。

不胜娇本就生得美艳,此时珠泪盈眸,世间男子见着的,有哪一个不心疼?

两位车夫瞧见她的弱态,又听了她的哀求,不由加快动作,使尽生平气力,只消半刻,已将眼下境况化解,匆匆又催动车马,往前赶去。

这一日,行至一处,峰峦四合,紫雾氤氲。内中广植紫薇,掩映千门万户,透出点点灯火。远处又见朱楼碧阁,隐现于茫茫云海之间。

雾中青萤飞绕,灿若明星。宁无恤正在出神张望,忽闻前头“嘚嘚”马蹄声响,拉来一辆极是奢华都丽的马车,挂着一对缀珠纱灯。

车后跳下两个大汉,将宁无恤抬到那辆华丽马车之上。

不胜娇并未跟着上车,只见她手一扬,那两个大汉立时便将那随行的车夫杀了,拖着尸首到林中掩埋。

宁无恤吃了一惊,暗骂她无端杀害良善,但转念细思,又猜想她恐怕车夫泄露此地所在,故而杀人灭口。纵他离京之后,三番两次目睹杀人景象,心中仍觉这一班人毒辣残忍。

不胜娇笑道:“公子若是伤怀,今后多的是机会到林中祭拜那些亡魂。”言下之意竟是说那林中掩埋了许多人的尸骸。

宁无恤怒容顿现,却是说不得话。不胜娇取过马鞭,奋力一甩,几匹马儿便掉转四蹄,往来路驰去。

宁无恤独自坐在车中,心念数转,一时后悔自己不知江湖险恶,不该离了帝京,如今身陷险境,脱身无望;一时又怪这江湖道上,怎么也没个管事的,管教这样随意杀伤人命的恶徒;一时又想起那美人峰下相救的恩人,可会现身此地搭救?

一时又思念起远在北疆披挂御敌的玄之兄,以往从前,每次出游,他必相伴在侧,这一次北疆战事告急,玄之兄不得不亲身赶去,自己终日无事,便带了金六两出来游玩。若得玄之兄相伴,恶人又岂能伤他、困他?

宁无恤思绪如潮,未能留心车内一角散出的袅袅异香,只觉脑袋愈渐昏沉,眼前愈渐模糊,心中虽是不解,却仍想着不知裴笑渊见着自己的那枚玉印不曾,若见着了,为何不来施救?若不曾见着,那自己此行便只能听天由命了。一念未毕,已沉沉睡去。

五更鸡鸣,月坠日升,一道强烈的光线映射在宁无恤的面庞之上。

宁无恤眼皮抖了抖,随即睁开,触目皆是苍苔石壁,身上一阵刺骨寒凉,想是衣衫已被这石洞之中的水汽濡湿。

宁无恤爬起身,四下查探,洞内三面俱是石壁,另一面则是一扇高大的石门,洞顶一个尺许大的缺口,正投下一束光亮。

石壁上嵌挂着许多铁链、钢鞭,左面堆放着染血的刑具。

宁无恤心道:原来此地竟是个牢洞,不知我何处得罪了此间主人,她要将我囚在这牢洞之中?

宁无恤仰首望着洞顶的缺口,兀自思忖再三,却是想不出半个法子。这洞内石壁不仅没有可攀抓落脚的地方,还处处生满苍苔,湿润光滑,万难攀援。

“你醒啦?”身后忽然响起人声,将宁无恤吓了一跳。

宁无恤急忙转身,便看见石门中央一块方砖被洞外之人取出,一双含情媚眼自那空隙中显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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