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剑——”
况纾芸一声轻喝,脚尖点地,借了一杆翠竹的力,飞身向前,剑锋带着几分凌厉向立在三步之外的林澜刺去。
“好丫头,一点不心疼你的亲娘。”林澜一边打趣,一边从容侧身让剑。
况纾芸手腕一转,剑回二指,旋即化柔为刚,以飞叶之劲送将出去。林澜用剑鞘一截,借着剑格揽过纾芸的剑绕了一周,向下一压,再暗暗用力往外抽去,有如疾风穿林,势不可挡。眼看纾芸吃不住力剑要脱手,她的脚仍未挪动半分。
“夫人果然是宝刀未老啊!”况寒青在一旁拍手称赞道。
“少贫了你。”林澜瞪了况寒青一眼。
趁着这空当,况纾芸把剑脱了手,右腿前迈,左腿上步,上身下腰后仰,一个鹞子翻身换了左手接剑,将将站稳之时挥剑向林澜腰间一扫,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林澜没想到况纾芸的青霜剑法已使得如此灵巧,心中竟生出几分失落,不过瞬间便收拾了心情,提气丹田纵身连撤几步躲过这一剑。
“好你们父女俩,原来是联合起来算计我。”
况纾芸莞尔一笑,“不过娘亲就是娘亲,还不是挨不了您半分嘛,再来!”说着剑转右手,踏步上前,斜身挥臂一撩,丝毫不拖泥带水。林澜拔剑出鞘,正酝酿着招式,眼角余光忽在况纾芸飘飘衣袂间瞥见几个熟悉的身影零零落落地立在一旁,忙换了剑身架住她递来的剑,开口道:“今日不比了,快瞧瞧是谁来了。”
“好娘亲,您怎么也学会有样捡样了,这招我才用了,休想糊弄我。”
林澜被弄得哭笑不得,向况寒青挤眉弄眼,况寒青此刻却橡根木头似的杵在原地,不知该不该接了夫人这茬。况寒青摸了摸耳朵,在心里拨了拨小算盘,琢磨着还是开口为妙。
此时,一道清亮的男声抢先接了茬,出口便是一句——“杜少陵曾有诗言‘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今日一见,才终于领略,叹为观止,明轩可真是有幸至极!小涣,你说呢?”
听闻此语,况纾芸心中一喜,赶紧撤了招式,转过身来:“明轩哥哥!”随即,目光又落到沈涣身上——“临渊哥哥”。沈涣被这一声称呼惊醒,硬把刚刚那个被一袭翻飞青衣摄走的心魄拉回来,抬眼间恰恰对上况纾芸的目光,灼灼的,明晃晃的,沈涣的心被这道目光撞了一下,忽地停滞了,半晌只应了一个“嗯”。纾芸的眼神也滞了滞,又挪向沈苓,唤了声“苓儿”。
况寒青瞟了一眼林澜的脸色,赶紧接过话头,说道:“‘爧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明轩说得极是!”林澜听出了况寒青的奉承之意,扑哧一笑,收了剑便来招呼几人
况寒青擦了擦虚汗,找着台阶就下,赶紧邀着秦铮一行进屋。
早知秦铮一行人要来,屋里已经备了一桌好菜,珍藏多年的雪龙吟况寒青也毫不吝啬地拿了出来。雪龙吟在酒的味道上无甚新奇,只是其酒醅是取腊梅枝上落雪融水浸泡而成,酒中自然带上一股凛冽的腊梅寒香。冬日在密闭的屋子里容易困乏气闷,一杯雪龙吟下肚,通体清爽,而腹中生暖,才是其绝妙之处。
况寒青举起酒杯道:“况筠阁许久不像今日这般热闹了,都是些家常小菜,大家随意便是。”
“好丰盛的一桌菜,有劳况姨了!我看这些菜都精致得很,况叔和纾芸妹妹可真是好口福,这些日子小涣、苓儿在况筠阁也连带着沾光了。”秦铮举起酒杯应道。
“是临渊哥哥和苓儿给况筠阁带来生气才对,他们俩一个总领风林令,耳目遍布,汇集天下消息;一个跟着李神医,悬壶济世,遍览人间百态。没有他俩,我都快无聊死了,”纾芸撅着嘴,闷头数着饭粒。
“原来这丫头在这儿等着我们,女大不中留啊,”林澜和况寒青相视一笑,“若是临渊不嫌弃,明年带着她同行可好?”
“什么?”况纾芸不敢详细自己的耳朵,刚夹到嘴边的肉丸以绝望的姿势奔向地面,“啪”地一声宣告了死亡。
沈涣也慌了神,赶忙回答道:“自然不嫌弃,临渊必定护纾芸周全。”
“软磨硬泡大半年,天天在我们耳根子边儿念叨,鸟儿翅膀硬了,林子里的风景看厌咯。”况寒青边说边摇头,竖起食指在纾芸的鼻尖轻轻一点。
几个人谈话间,林澜一下子从里屋捧了好几件物什出来,挑了一件搁到况纾芸手上。“这把青霜剑你眼馋许久了,今日比剑算你赢,青霜便许给你了。”一把正式的佩剑是习武之人被承认的象征,也是闯荡江湖的依仗,虽然好几年前况纾芸就央着况氏夫妇许她这把剑,但始终未能如愿,没想到今日突然拿了出来,错愕之间,况纾芸的眼里忽地起了一层水汽。
“青霜是利器,剑光青凛,有若霜雪而有此名。但你应该始终谨记,剑器为精火锻造,至刚至阳,绝不是无情之物,青霜出鞘便无回头之路,不可擅用。”况寒青举重若轻地讲完这番话,心中却还是不由地一声叹息。
“纾芸记下了。”握着手中的剑,况纾芸吸吸鼻子,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这傻丫头。”林澜伸手在况纾芸头上揉了揉,又挑出一件香囊递给秦铮。
“明轩,况姨知道你不缺什么,平常你也离得远,少能见到你。听说寻常人家有孩子出门在外,总会缝了香囊让随身带着,苓儿帮着寻了白芷、川芎、芩草、甘松几味药草进去,还特地装了雪见草,有安神静心之效,也对你身体恢复有好处,你且收下吧。”
秦铮伸出双手接住了香囊,系在腰间,说道:“谢过况姨,也谢过苓儿,明轩铭感五内。”沈苓看向秦铮,笑着微微颔首。
“还有临渊,”林澜转身将一把折扇递向沈涣,“这把楠竹绸扇是序梅阁信物,若有需要用到序梅阁的地方,出示此物便是。”
“不可,”沈涣起身拱手道:“这件礼物太贵重了,沈涣受不起。”
“方才你还答应了我们要带着纾芸丫头一块儿出去,这丫头丢三落四地,扇子给她指不定两天就不见了。你只管收下,我们也好放心些。”林澜坚持把纸扇递过去。
“临渊哥哥,收下吧。”况纾芸也在一边帮腔道。
沈涣看了况纾芸一眼,点点头,接过纸扇,“那我就当帮纾芸暂时放着,日后必定还与她。”
见沈涣如此固执,林澜也不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最后,林澜拿起一块手帕交到沈苓手上。手帕很素净,只是一角绣了几株兰草,落了一个“苓”字。沈苓抬起头,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林澜。林澜的眼中带着几分慈爱,柔声说道:“苓儿不要怪况姨。那日去你房中寻你,不小心看见你放在枕边的一个盒子,盒子没关。这帕子是况姨新绣的,况姨一个习武之人,手笨,苓儿莫要嫌弃。”听闻此处沈苓已经明白了,心中不免有几分凄然,低下头去。盒子里,是娘给自己绣的手帕,离家来京后,她从未在身边再带过手帕。
林澜对眼前这个姑娘心疼极了,走到沈苓身旁将她揽进怀里:“来了况筠阁,这里就是你的家,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可以跟况姨说,有况姨在,绝不允许你再受半点委屈。”
看着这一幕,桌上的人便也明晓了几分,一时伤感起来。秦铮看不清沈苓的神情,却觉得心里忽然被生刺了一下,难受得紧。
“大家对我如此关怀,师父也对我甚好,苓儿已经很满足了。况姨的心意苓儿明白,定万分珍惜。”
林澜轻轻拍拍她的背,自己眼中也忍不住泛起了泪光。
“夫人,大好的日子,我们不想这些。来,这些菜再不吃该凉了,我可舍不得。”
林澜把眼泪收了起来,拿起竹筷,给每个人都夹了好些菜。沈涣讲起他在江南行走时的一些奇闻异见,不时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无声无息地落起雪来。
晚间,大家各自回房睡下了。黑暗中,两个身影提着灯笼出了况筠阁,披着斗篷向着后山走去。冬日里静槐山的一切生灵都敛了气息,只听得风从山谷里呼啸而过,卷着人轻微的喘息声。
半晌,他们走到半山腰一座背风小亭子里停了下来,脱下帽子,是沈涣和沈苓。“哥,”沈苓轻声唤道,“就在这儿吧。”
沈涣从斗篷下拿出一个小火炉,几合纸钱,又从怀中拿出火折子,吹了好几下才燃起来,小小的一簇火苗在黑暗中跳动着,似乎随时都可能熄灭。
朝着东南方向,沈涣将火引点着放在火炉中,与沈苓一前一后地往里添着纸钱。“爹、娘,旭叔,孩儿不孝,带着苓儿离家来了西京,今日只能在此遥祭。”
“爹,娘,旭叔,哥哥和苓儿现在都很好,你们放心吧。”火光映在沈苓的脸上,她的神情要平静许多。
“苓儿,你可曾恨我?”沈涣盯着火堆,黯然问道。
“如果没有我,也就不会有这场灾难。”
“如果当初早一点相信我哥的话,跟他一走了之,也不会害得爹、娘和旭叔枉死。”
“如果不是我这张脸,你也不用背井离乡,漂泊在外。”
“如果……”沈涣捏紧了拳头,每一个字都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
“如果没有你,也就不会有现在的苓儿。”
“如果你一声不吭地跟着太子殿下走了,更会让苓儿怨你。”
“如果不是你这张脸,苓儿也不会离开伤心之地,更不会遇见况叔、况姨、纾芸、师父还有……还有太子。”
“其实这世上没有如果,只有一次次的必然,”沈苓转头看向沈涣,一脸真诚,“要说全然不怨、全然不想也不是。我当然也想过,如果这一切就像一场太过真切的噩梦,等梦醒来,爹、娘、旭叔都还在眼前,你还拉着我要去吃街头的刘阿婆的桂花拉糕。可这场梦实在太长了,我看不到尽头。梦——早就该醒了。”
“那日你跟着李半仙去了,我以为是你生了我的气,再不想见到我了。后来我也离开了,见面的时间更少,好几次见面都没来得及好好谈谈,就怕你在躲着我。苓儿,你……还愿意像以前那样把我当哥哥吗?”沈涣的声音越来越弱,并不看着沈苓,只是盯着远处群山中幽深的黑暗,喉结轻轻地涌动了一下。
“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沈苓偏过头来看着沈涣,坚定地,毫不犹豫地。
“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沈涣慢慢地重复了一遍,伸出手将苓儿圈入怀中。一滴眼泪顺着他的脸庞落下,砸在地上,彷佛一朵绽放在寒夜里的冰花。
况筠阁是他们的第二个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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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祭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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