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地处北境,与漠北西域相交,本就是商贾往来互市的繁华场所,但挨不住这西北变幻莫测的天气以及呼之即来的沙暴,便总有那么些只能待在屋里的日子。
夏岳已在这关隘边的小客栈里待了有五日。
打从自己出逃至今,夏岳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奢望的安静日子了,他缓缓褪下自己的外衣,解开胸口处缠着的一圈纱布,熟练地将金疮药粉洒在还有些渗血的伤口上。
被悬天教追杀了已有近月余的时间,从青州一路到凉州,人是锲而不舍的换了一拨又一拨,夏岳这身上的伤添了一道又一道,也从没痊愈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目下虽是被困在了这件小客栈里,但由于突来的沙暴,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夏岳趁着这几日,算是好生将养了一番。刚听小二说这沙尘已有消退之势,待到隘口重开,若能顺利混在这困了许久的人群里出关,等到了漠北西域的地界,自己也就能彻底摆脱悬天教的追杀了。
悬天教禁令,不可修别家功法,不得离中原圣地。夏岳心中一盘算,这两条禁令,他算是违了个彻底,得了被悬天教上下追杀的结果,也不算亏。只是他依旧想不通的是,那套他无意间修炼了有小半年时间的无名步法为何会招来这如此祸端?悬天剑的剑法讲究的是自然灵动、变化多端,这就要求练剑之人的下盘功夫亦是要轻逸难测,但自夏岳入教后,他便逐渐发现悬天剑法修炼至四重以后,滞碍难进,很难把招式打出去。即使是比较出色的师兄,剑法修炼至七重时,出剑时仍可能步伐不稳,使得体内气息自上而下行至腿脚时过于霸道,怎么也突破不了。很多时候,教徒大都在剑法练至五六重望而却步,夏岳也是其中之一。徒有修炼的决心而无适合的功法,盲目求高也只是莽夫所为。
但自从夏岳偶然开始修炼这无名步法,便发现这步法与本门悬天剑极为契合,气息在体内的流动更是通常无比,甚至随着步法修习程度的深入,还能提升手上悬天剑所发挥出来的功力。夏岳本人的剑法虽堪过五重,但配合着练了仅几个月的步法,却是在年末的教会上,一举击败了所有外系子弟,成为了悬天教内下一任嫡系热门人选。
可正当夏岳想要趁热打铁继续修炼之时,悬天教却突然下令将其逐出教门,甚至在其刚出山口时便开始被不明不白地追杀至今,若不是靠着此前偷学的一点步法增强了悬天剑的功力,就凭自己这四五重水平的剑法,也逃不到凉州。
夏岳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一本残破的小册子,里面记录的便是那无名步法的修炼方法。这本书偶然混在了他从藏书阁借来的几本功法书籍内,自己当时也只是怀着赌一把的心态,没成想功夫是练成了,自己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不过夏岳并不后悔,甚至还觉得有些可惜,因为书里只记载了大约两成左右的内容,若是能练成,不知能将这悬天剑法提升至何种境界。
两日后,凉州府令,隘口重开,夏岳也在一大早便收拾好行装,从一旁的木架上取下随身携带的佩剑,开门下楼,准备离开客栈。
可当夏岳行至楼梯口时,便立觉四周氛围有异。客栈厅堂里毫无应有的生气,原本应该前前后后忙活的小二也失了踪迹,老板在柜台后整日拨弄算盘的响声也消失了,抬眼只见一个身着灰色衣衫的男子坐在厅堂的方桌前饮茶,面前的瓷盘上还有四个热气腾腾的白面包子,倒是和他那一身的气质极其不符。
檀木镶玉簪,青灰卷草暗纹衫,腰间一枚显眼的同为卷草纹样式的红玉玉佩,以及放在一旁的长剑。
悬天教三大堂,分别以忍冬、衔枝、卷草为堂徽。三堂堂主许谌,素有“笑面玉人”之称,平生最喜暖玉,尤以炎山红玉为挚爱之物,从不离身。
夏岳站在二楼,心中却未有一丝恐惧,看着客栈门外守着的三堂嫡系子弟,甚至是卸负似的笑出了声:
“难得我夏岳竟能劳三堂堂主亲至这风沙之地的小破客栈里,为我这么个普通的外系子弟收尸。”
许谌笑得很是轻蔑,对夏岳的话并不在意:“一个偷学邪法的子弟,我自是不会放在眼里。不过,你带走的那件东西,必须留下。”
夏岳愣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嘲笑道:“所谓名门正教,也不过是江湖虚名。”他心里对悬天教最后的一丝敬意也消散殆尽,“ 我若是不给呢?”
“你觉得你还有选择吗?”许谌起身,拿起身旁的佩剑,走到厅堂的楼梯口,抬头看着夏岳,温和地笑,“把东西交出来,走之前,还能有一顿饱饭。”许谌随即抬手拿剑指向桌上的那碟包子。
夏岳攥紧了手中的包袱带,舒了口气后,慢步下楼。
本是想着缓了这些日子后趁乱出关,不曾想还是比悬天教迟了一步。他看着在柜台上亮着的油灯,心里却是有了最后的打算。
夏岳平静地走到许谌跟前:“即是如此,许堂主能否让我先填饱了肚子,再把东西拿走。”他打量着整个客栈,解释道,“毕竟这客栈已经被你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我想逃也没了路,不是吗?”
许谌对夏岳的回答似乎非常满意,只是笑着为夏岳让开了道路。
夏岳走到方桌前,将包袱取下放在腿上,拿起桌上的包子,吃的很是爽快,不一会,四个包子就都入了肚。当他咽下最后一口,随手拿袖子擦了擦嘴,起身将包袱放在桌上,解开,从里面仅有的几件衣物里拿出了那本残卷。
许谌看夏岳如此听话,便又将佩剑随手放在一旁的方桌上,然后伸手,欲从夏岳的手中接过那本册子。可就在这时,夏岳突然一个转身,脚下一跃,便朝柜台方向而去。
许谌看着突如其来的变化,下意识反手将放在一旁的剑从剑鞘中拔出,抬手向夏岳的后背划去。
剑气来的极为迅猛,瞬间便划破了夏岳的衣服,后背平添了一道自腰间延伸至左肩的剑伤。夏岳吃痛,气息顿时不稳,在摔落之前,奋力将手中的书册扔向柜台上的那盏油灯。
当油纸灯的火苗就要烧到书页时,一根镶玉木簪自夏岳的脸侧划过,将那本书册牢牢地定在了柜台后的木柜上。
此时头发完全披散下来的许谌脸上全然没了一直挂着的淡笑,就像一张精致的面具陡然破碎,璞玉至此有了瑕疵,那是和夏岳一同掉在地上的脸面。
周围霎时鸦雀无声,只有趴在地上、伤口流血染红了整个背部的夏岳,口中在不停地小声念叨。
许谌提剑走到夏岳跟前,用力踩在了他的头上,表情狰狞:“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本来想着听话,便赏你个痛快的死法,现在本堂主改主意了,我定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完便举剑朝着夏岳的右手砍去。
手起,剑将落。突然从客栈大门处传来了痛苦的喊声,随即便是有重物接连倒地的声音。
许谌停了下来,余光从散落的发间瞥见了门前的立着的一个黑影。他将脚从夏岳的头上移开,起身朝黑衣人走去,只见守在门口的悬天教子弟都已断了气,脖颈处一道血痕,外面的院里也完全没了动静,只透过门窗传来一丝血腥气。
悬天教嫡系子弟,甚至连一点气息都未曾察觉,便被一剑封喉,毫无还手之力。
许谌握紧了手中的剑,头上冒出了一丝冷汗,如若那人不在门口故意弄出些动静,那么连他这个三堂堂主,怕是人都快近了身,才能反应过来。
许谌向后撇了眼地上的夏岳,再抬眼看抱剑靠在门口的黑衣人,脸上的笑却是又重新挂了起来:
“不知这位兄台,有何贵干?”
“到客栈,自是来住店了。”穿着一身黑色暗竹纹劲装的赵宏离斜靠在客栈的门上,只露一双眼,目光却分外凌厉,“不过这店里的伙计似乎不怎么欢迎我这个住客。”
“兄台说笑了,自是住店,店家肯定是欢迎的。”许谌笑着回答,心中却是一惊,这声音似有几分耳熟,只是想不起来是何人。
赵宏离有些不解许谌的话,朝着地上还躺着的夏岳扬了扬下巴,问道:“来者皆是客,他怎么还躺在地上?这要传出去,可不坏了店里名声。”
“兄台可能是误会了,”许谌绷着脸上的笑,没心思再钻研是眼前是何许人等,暗暗将剑柄攥在手心道,“我不是掌柜,院里的那些人也不是伙计,至于地上的这位,就更不是客了。”
“是吗?”赵宏离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眉眼间却如如刀锋般逼人,“那如此说来,一群恶徒在此施暴抢劫,伤及无辜,我替天行道,也就是有情有义的江湖之举了。你说对吗?”赵宏离突然笑了一声,盯着不远处的许谌,“三堂主。”
“不自量力的蠢货。”许谌立即运气,一剑朝着赵宏离刺去。赵宏离抱剑侧身,只见那悬天剑透亮的剑身上映出了赵宏离眼眸中化不开的墨黑,随即剑锋一转,横着向他的天灵盖劈了过去。
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将意识本已有些涣散的夏岳惊醒了过来,他费力将头扭向打斗声传来的方向。
许谌的剑并未如愿落到赵宏离的头上,而是被突然出现的剑鞘挡了个正着。剑身与铜制剑彘的碰撞,赵宏离抱剑稍微使力,便将许谌的剑向地上压去。
许谌见突袭无果,顺势收剑后退,再起时悬天出鞘,已是与之前全然不同的阵势。
但赵宏离脸上丝毫不见任何慌乱,在许谌的剑锋下轻快闪躲,步法变换自如,轻点厅堂里数张方桌,最后落脚在柜台之上,将上面放着的两坛酒踢向许谌。许谌自是劈碎酒坛,脸上却露出了震惊之情:
“你究竟是何人?竟对我悬天教剑法如此熟悉。”
“悬天六势,讲起、立、承、转、合、息六步,乃是悬天剑修炼中的高阶之法,若辅以捕影步,则能达江湖剑技的至高境界。”赵宏离并未正面回答许谌的疑问,只是在一番解释后露出了不屑的神情,“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悬天教还是如此冥顽不化,不思进取。”
“你什么意思?”许谌警惕地问,脸上的笑却再一次消失。
赵宏离看着地上的夏岳,轻笑一声:“悬天教禁修别家功法,一般修习子弟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而堂主却以此为修炼提升之法,难道不可笑吗?”
“你!”许谌刚想动手,却突然发现手上无力,悬天剑应声落地,而自己也跪在了地上。
一切来的太快,许谌在跪地后才想起重新运气,只有赵宏离不慌不忙地从柜台上跳下来,走到许谌身边:“堂主还是不要乱动的好,这空山教的养息丹能加速体内气息循环,从而提升上身武技与下身步法的协调性,但对同时修炼捕影步以及悬天剑的人来讲却是大忌,如果您再试图运气提升,结果如何,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许谌顿时收了真气,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看向放在桌上的那壶茶水,再看向赵宏离时,眼里已经多了一份恐惧:“你究竟想干什么?”
“三堂主,我的要求其实很简单。”赵宏离蹲下,与许谌对视,从腰间吊着的一个小布包里拿出一粒黑色的药丸,他捏着许谌的下巴将药丸放入许谌口中,强迫许谌咽下,不一会儿,许谌的目光便开始涣散,“你已将夏岳诛杀在凉州,可那本秘籍却早已被夏岳烧毁。”赵宏离说完,将地上夏岳的佩剑取出,使力将其折成三段,放在许谌面前,“悬天教教义,剑在人在,剑毁人亡。”赵宏离说完,一个手刀打在许谌后颈。失去意识前,他吐出的最后一个字,隐约是个“赵”字。
而赵宏离此时已转过身来走到夏岳身边,确定人还清醒,自顾自地说道:“算起来,我应是你的师兄了。”后又伸手将夏岳从地上扶起来,放到一旁的长凳上坐下,“奉阁主令,请你去风林阁走一趟。”
“风林阁?”夏岳体内气息紊乱,思绪也不清晰,疑惑着问道。
“去了,你就知道了。”赵宏离没有回答,从墙上取下了那本被钉了许久的残卷后,便背着夏岳离开了客栈。
赵兄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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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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