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已过,西京城的天气也逐渐暖和起来。
李越坐在一辆缓慢行驶的马车里,正凝神思考些什么。
大半个月前,他被秦铮派至外地执行公务,前几日才忙完正事赶回了京城,按例回天枢台述职存档后,便得了几日的假,得以回家休养一番。
但于他而言,却还有一件要事。
李越自袖中取出一张信纸,这是他一个月前吩咐暗卫去益州探查的回复,但因益州僻远,且天枢台外出办事的保密原则,他愣是硬生生拖了有小半个月,才终于在回府的那天看到了书桌上的那个信封。
里面除去那几张询问的证词,便是只写有“查无此人”四字的这张信纸了。
李越盯着这寥寥四个字看了许久,随后将信纸叠好,重新放入袖中,闭目端坐。
正月十五,上元节。
这是年假的最后一日,想着节后又会忙碌起来,李越便决定在这日陪母亲一同出门赏灯。
父亲去得早,家中上下全靠母亲操持,自从在天枢台任职后,自己就更没有空闲陪着母亲,正值上元,陪母亲出门逛逛,置办几套喜欢的衣物和首饰,也算是自己尽孝的一种方式了。
母子俩从李府步行出门,一路谈笑着走到了容姝楼,这西京城里最受各世家夫人小姐喜爱的地方。这容姝楼可有一大特点,夫人小姐在里面,老爷公子在外面,这门外竟然也不自觉成了官场消息的交换所。大多是像李越这样的人,自觉要进这卖胭脂水粉、环佩首饰的店,有些挂不住面子。正好这容姝楼的对面便是六必居,他便趁着母亲在里面挑选首饰的时候,去六必居买些母亲平日里爱吃的糕点。
就在李越等着店里伙计打包的同时,他却在柜台前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上穿着一件棕色的夹棉袄子,从掌柜手里接过几个包好的礼盒,转身准备离开。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李越彻底地看清了这个人的长相,虽然已显老态,相较五六年前又多了一丝沧桑,但还是满满的精气神,不自觉地,在李越脑海中,他和脑海里另一个形象逐渐重叠,直至最后契合。
怎么会是他?
李越霎时愣在了原地,内心是说不出的震惊与疑惑。
他不是早应在一年多前就……可为何又会若无其事地出现在西京城里?
思及此,李越回过神来,发现那人已经跨出了六必居的大门,门前已经有一辆马车在候着。他来不及等伙计包好糕点,只是叮嘱了身旁随行出门的小厮后,便赶忙追了上去。
街上人多,马车走走停停,行地尤其缓慢,这也为李越省了许多力气。
作为天枢台的人,跟踪暗访都是入门的本事,李越一路上偷偷跟在后面,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人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何处。
马车在驶过两个路口后向东转入一条小巷,朝着永乐坊的方向驶去,最终停在了孟府门前。马车里的人下了车,还从车里拽出了一个木箱子,等车夫和小厮将木箱抬下车后,那人提着之前在六必居买的礼盒,走到孟府门前轻叩了几下,随后三人便一道进了门。
怎么会是孟尚书的府邸?李越一时有些难以理解。
光看这架势,应该是来府上送礼的,门房没有通报就放了进去,想必不是熟识便是提前打过招呼。但李越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这人能和孟家有什么必然联系,孟川是朝里出了名的两不沾,想攀上关系他是笑脸相迎的,可要真想走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至于孟小少爷,虽说每日吃喝玩乐样样不误,但也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真正能和这孟怀泽走到一处的,也只有自己的顶头上司……
秦铮?
李越的脑海中似是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这种想法比这西京城的冬日更令他不寒而栗。
正当他努力说服自己有些想多了的时候,孟府的门又开了,是孟怀泽将那三人送了出来,上了马车。
这让李越心中的那个怀疑越来越深,他此时只能听到自己心跳加剧的声音,待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响声愈来愈远,李越才又快步跟了上去。
马车最终停在了安定坊内的一处宅院前,待车停稳过后,小厮将下马凳放下,那人弯腰走出车厢,两只手拢在袖子里,应了守门人的礼后,跨过了门槛。
等府门紧闭,车夫已将马车赶至一旁的侧门里后,李越才从暗处慢慢走出来,空旷的小巷有着与御门大街格格不入的寂寥,这也显得那府邸门前两个高挂的描金灯笼愈加明亮,照着门匾上“秦府”两个大字,径直入了李越的眼。
刚才还剧烈跳动的脉搏,只在一瞬,便回归了平静。
李越木然地走回了李府,也顾不上到母亲那里去为自己今日中途离开而道歉,只是一路回了后院,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进了书房,他瘫坐在书桌前,灌了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试图让烦躁的自己尽快冷静下来。可平白在年节的最后一日撞上这么一个不知是惊喜或是惊吓的事情,任谁也需要不少时间来接受这个现实。
一个本应留在一年前那场宫变里的人,为何会自由出入朝臣府邸?
东宫旧人,前朝降臣,又究竟是何关系?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李越一时也无法厘清。
至于此事是否要上报皇帝?答案却是肯定的。作为天枢台的辅正,这是本分;而作为新朝的李越,这是得来不易的机会。
李越心里一直压着石头。他祖辈上出过一位六部尚书,可奈何多年没落,紧接三代都没再入过西京,只在当地行着文人的名头,顶着士绅的身辈。而他不一样,他从小就展露出不凡的文学天赋,也生得逢时,赶上了先帝“文学取士”的号召,送风送水地入了翰林院。
大致是有家族的期待,也有自己的宏愿吧,李越总希得可以在翰林院成就一番事业,出将入相,可像他这样的翰林待诏,放在地方是香饽饽,放在朝廷,犹如芝麻粒儿滚了地。甚至翰林院也有了什么不好的名头,御史说他们等召的姿态还比不上华年坊的教习。更别说,这翰林院外等待干谒的,还手捧着“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李越明白了,做翰林待诏,不过是图有一个当值西京、在家乡小有声望的虚名,而和他的鸿鹄之志,则是无甚关联。
这也是为什么在周振南进了西京城后,他没有愤世嫉俗、义愤填膺,而是投了诚,接了这份天枢台的差,既保住了祖宗门楣,也终于得了一个机会,站在离权力最近的地方做事。
可是呢,没过半年,天枢台来了个新的人,戴着面具,直接做上了主事。
李越听说过他,前朝有名的禁军统领秦将军。可是有什么不同呢,他不过也是投诚了新朝,开了西京城门才有了今天的一切吗?难道所谓背叛越大,反而信任会越多?
李越有几分不服气,秦铮在前朝,便颇受人言语,一个不谙朝政的边疆将领,一回来就身居要职,甚至还做了太子的武教师父。在新朝,竟是如出一辙,秦铮主事的位子似是唾手可得,做事又不留一点余地和情面,他一个辅正,竟似是成了一个普通郎官,做一些边际的事务,答一些无关紧要的条目。
那人若真和秦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秦铮又为天枢台之首,李越有点不敢想了。
于是在此后的几天里,李越便派手下一两个亲信盯着秦府的动静,四处打探消息,知道了自己在上元节那晚看到的人名叫顾一诚,益州人事,是秦府的管家。
李越倒吸一口凉气,再往下查,只用他的私人关系,便是难以为继了。如果想要在天枢台有出人头地之日,那么眼前就是不得放过的机会。待理清思路,李越便向皇帝上了一封折子,言秦府内人有异,疑与前朝有关,待详查。天枢台折子总是另外呈递的,很快便得到了消息,皇帝回批:准。
天枢台的暗卫散布大周王朝的角角落落,几经联系,李越千叮咛“勿要打草惊蛇”,终于得到了这张“查无此人”的字条。
查无此人,查无此人。可是此人,就是在秦府。
马车停在了秦府门前,拜访秦府,是李越早就想好的,不过是要选一个恰好的时点罢了。
秦府门口的绿琅玕已微微发青,春朝在这儿显了痕迹。一个小厮迎上开门,李越报了名讳后,便见一个人从里院大步流星走来,个头中等,能看出一些年纪,但精力仍好。
“不知李辅正今日前来,一诚有失远迎。”
(有些紧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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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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