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食梦

绥京靠海,多的是远在大漠深处的宣启吃不到的水禽海货。萧湄跟着溟珞,怯怯之余,也饱了口福。

萧湄最喜欢绥京的雨天,阴雨绵绵好几日都不停歇的雨天。

一到这种时候,雨水就会带着咸湿的海风越过城墙,爬过长街低矮的飞檐吹到跟前,人与人之间都隔着层雾蒙蒙的潮气。

海风撞满怀的时候,萧湄时常会想起那个做了无数次的梦,那个遇见溟珞后就不再做过的梦。

梦中那轻盈的海风,一望无际的海岸,还有潮起潮退时的浪涛,好似都在这一刻有了最真切的感觉。

萧湄知道溟珞来绥京除了拜访那位故友,还要办别的什么事,但具体是什么事她猜不出。因为溟珞经常独身出去,有时傍晚回来,有时几日不见人影,次次都带着满身风尘和疲意。

萧湄很少能从溟珞口中听到解释的话语,但相处得越久,一种莫名其妙的念头就在心里生根发了芽。

溟珞不会害她。

来绥京一个多月后,时节已到仲夏,天气闷热,只有夜里才会吹一点凉风。秦叔专门命人在萧湄房里放了两盆消暑的冰块,置身火炉里的炙烤感才渐渐消洱。

暑热恼人,睡不长久。

萧湄早早起了身,她在府中住了段时日,已和秦府的家眷熟络,这才刚出院子,便被老夫人差的婢子匆匆拉去正厅。

老夫人很喜欢萧湄,大抵是因她同自己小女儿年纪相仿,萧湄才到正厅,她便喜笑颜开地让人坐过来。

“这是刚从海里捕上来的龙舌鱼,熬得鲜美软烂,姑娘尝尝罢。”

老夫人热情得很,伺候的家仆刚刚盛了碗鱼片粥放到萧湄面前,她又看着阿九招呼道:“小哥不妨坐下用几碗,清早空腹伤身。”

阿九是纸折的符灵,不需要进食。

溟珞不在,若喝了粥,恐怕会被濡湿成小纸人,引起不必要的惊惶。他看着老夫人满是祈盼的目光,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他侍佛,平日茹素。”萧湄解围道。

老夫人恍然点点头,倒也不再坚持。

她如今年逾花甲,胃口已不必往昔,只用了小半碗,便不再动筷,坐一旁同萧湄闲聊个不停。于是食货的大半,都进了萧湄的肚子。

“那位尊者,是去做什么了,好几日不见了人影?”

旁侧一直沉默的秦叔敲了敲烟袋,“尊者今夜便回,你打听这些作甚?”

萧湄总觉得,关于溟珞,秦叔知道很多,但他从不谈及溟珞的过去,偶尔不可避免地提到,也会被三言两语遮掩起来,严丝合缝。

夜里,阿九早早掌灯在府门外候着。

等到二更天时,终于见一瘦削身影自浓稠夜色里走来。他迎上去,接过那沾满海水咸腥味的斗篷,低声问:“主人,有眉目了吗?”

溟珞摇了摇头,她远远望了一眼萧湄的房间,烛火已灭。

阿九见溟珞神色低沉,也觉得十分失落。

符灵以纸折成,本不该有情绪,但溟珞在他的符纸上滴了一滴精血,使得他有了人的悲欢嗔痴。

萧湄听着虫鸣辗转难眠时,听到隔壁人声隐约,便知道消失半月的溟珞回来了。她披衣起身想去看看,可在门前站了半晌,终究打起了退堂鼓。

等到夜深,隔壁水声渐息,烛火忽灭。

万籁俱寂,静得发慌。

直到这时萧湄才注意到,自打溟珞回来,院子里的蟋叫虫鸣就彻底销声匿迹。

晚间放在屋中的消暑冰已经融化,萧湄闷得出了层薄汗,披衣起身小心地开了门。

凉风吹着过了花期的海棠树,窸窸窣窣落了一地叶子,也赶走了闹人暑热。院子里月色清辉,不用灯笼就能视如白昼。

萧湄扶着门框,看着院中凉亭下立着的人,一时间忘了动作。二人目光相视,都想不到对方竟然还未入睡。

等走近了,萧湄才看到溟珞的发梢还在滴水。

“道长的事办成了吗?”

溟珞摇了摇头,没有说她这半月究竟去了哪里。

来绥京一月有余,萧湄觉得自己身为外人,住在秦府太久总归不好,她斟酌了一下词句,轻声问:“道长所说那位故友,何时去见呢?”

溟珞在宣启时让她以此报答,虽然怎么听都很像一时兴起随口说出的话。

同溟珞去拜访了她那位故友之后,就算是报了她的恩。

“秦叔。”溟珞忽道,她的话极少,却让萧湄措手不及。

“嗯,秦叔人很好,同我说了许多绥京的风物,怎么了?”

萧湄还没反应过来。

溟珞不答了,她神色淡淡,疲意浓重的眸中忽而多了丝浅淡的笑意。

萧湄被看得不自在,摸了摸鼻子,这时才知道溟珞所说的故友就是秦叔。

这是对她的怜恤么,知道她如今伶仃一人,无法报答更多。

“道长这恩情也还得太轻易了些。”

萧湄失落地将手放在石凳上,却摸到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她低头一看,吓得魂不附体,连忙缩回了手。

月光照耀下,小兽身上泛着水泽的莹莹亮光,正四仰八叉地趴在石凳上呼呼大睡。

不知这段时间溟珞喂它吃了什么,原本巴掌大的小魇兽现在已和小犬一般。

小魇兽支起鼻子嗅了嗅,似乎被萧湄身上的味道馋醒,水目里亮闪闪的,不等萧湄反应便弹射进了她怀中。

萧湄被闷声一撞,五脏六腑都似被搅乱,她僵立在原地,任小兽在怀里激动地扑腾,脑中乱如线团。

等从震惊中缓过来,小兽已然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又呼呼大睡过去。

一时间,萧湄抱也不是,丢也不是。

溟珞顶着求助的目光,倒是没把小魇兽扯出来。方才萧湄出来得突然,才忘了将它收回符袋中。

“此兽名‘魇’,逐梦而生,刚入府那日在你身上看到的,我怕它不知分寸伤了你,就带走了,本想着过些时日放它回幽冥界。”

溟珞说着,看着萧湄怀中睡得正香的小兽,眼底染上些许无奈,“它似乎很喜欢你的梦。”

萧湄经历了那场血雨,倒觉得这魇兽没有那么面目可怖,只是它突然扑进怀中,难免惊吓。

魇兽是冥河之物,水状透明的皮肤十分光滑,寻常人被阴气侵蚀,骨头都得疼几宿。可萧湄的通灵眼本就依赖阴气,此时抱着魇兽,只觉得十分冰凉舒适。

她揪着魇兽的后颈,语气很不确定,“这个兽,是从我梦里长出来的?”

“寻常魇兽都很凶煞,还会害人性命,”溟珞顿了顿话音,看着和小犬一般大的魇兽,实在难以和它喜食悲梦联系起来,“你这只,似乎格外贪吃。”

魇兽才长出两个小小的乳牙,造梦食梦却一点也不含糊。

溟珞无梦,这段时间在海上,都是给它喂一些海中精怪的梦境。兴许是那些梦太甜腻,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两个小乳牙蛀掉了一个。

她看萧湄没了惧意,抱着魇兽目光带着好奇,就打消了将它送回幽冥界的念头。

除了魇兽偶尔响起的呼噜声,周遭都安安静静的。溟珞想趁其熟睡,以术法拔掉仅剩的小乳牙,以免它日后又造悲梦。

要动手时,溟珞看着口水直流的魇兽,面无表情地往它爪子上绑了根细长的红线。

“这是?”萧湄看着魇兽爪子上系红线的位置,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不许它给你造梦。”

萧湄稍稍将魇兽的头往外挪了些,以免口水滴在裙裾上,“难道那日我醒来后头疼就是因为它么?”

她还从来没见过以造梦食梦为生的鬼怪妖物。

溟珞说,魇兽生于幽冥界,凶煞无比。

若不是人间实在搜罗不到这样的生物,萧湄也不愿相信,这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兽竟然还有这样骇人的身份。

“它这样小,该有半岁了吧。”

溟珞本想摇头,但看到萧湄害怕又好奇的样子,淡淡地转了话锋,“半岁多些。”

一千岁也是半岁多些。她在心中暗道。

夜已深,萧湄终于有了倦意,道别后抱着魇兽回了房间。

魇兽还太小,除了造梦别的什么也不会。现在爪子上绑了限制能力的红绳,除了样子怪,和普通小犬无甚区别。但它身为阴物,通体冰凉,屋子的热气很快散了不少。

溟珞凝神坐在院中,一直到天色微熏,将要破晓时分,才起身回了房间。

昨夜睡得太迟,萧湄起身时天已大亮。

没等她完全清醒,魇兽就扑了上来,抬起爪子在眼前晃了晃,那是昨夜溟珞绑红绳的地方,已经空无一物。

巨大冲击力让萧湄闷哼一声,她看着魇兽幽怨的神情,十分无奈:“我解不开。”

萧湄敏锐地察觉小魇兽蔫了下来,她捏着后颈提起来打量了一番,满脸不敢置信。

“你能听懂我说话?”

魇兽见她惊讶,于是端起架子,颇为神气地仰起头,一脸不屑地撇过眼睛不看她。它本想抱着手臂显显威风,奈何爪子太短胖,根本够不着。

萧湄失笑,摸了摸它的脑袋,“道长说你喜欢我的梦,可我昨夜无梦,你饿了么?”

魇兽听她这样问,就觉得满腹委屈。它挺起肚子,拿爪子拍了拍快要瘪下去的肚皮。

萧湄本想带它去寻溟珞,又怕被人瞧见。所幸魇兽这一饿,水分蒸发许多,又变成了巴掌大小。

这么小一只,完全可以塞进宽袖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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