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魇兽

绥京最大的酒楼上,宾客云集。

萧湄喝着茶,还没从仅用一日便到了绥京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宣启与绥京横跨上千里,途径数百座城池,自从州郡之间通商互市,朝廷将官道修葺一新,虽然耗时缩短,但少说还得一月有余的脚程,遇上暴雨天气道路泥泞之时更慢。

萧湄望向窗外,高墙飞檐栉次鳞比,往远处延伸成一条雾蒙蒙的墨色长线。

“道长从前来过绥京吗?”她怔怔地问出口,问完又觉得这问题太笨,溟珞早先说过有一故友在绥京。

溟珞神色淡淡,“我在京郊置办了处宅邸,不过已经很多年没去了。”

萧湄回了神,总觉得溟珞口中的很多年,多到她没办法确定一个大概的期限。

可是溟珞看起来很年轻,神清骨秀,二十来岁的模样。

等一行人从酒楼出来,天色将晚。

外饰简朴的马车穿过长短纵横的街头巷口,被渐浓的夜色吞没,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停在了一座外观低调内敛的宅邸外。

有一年近古稀的老者早早候在府门前,见她们下了马车,当即让家仆扶着他走下台阶,热情地迎上来。

“几日前收到书信,老朽坐立难安,是朝也盼,暮也盼,如今终于见到尊者了。”老人话语激动,带着浓浓的绥京口音。

“这是秦叔,我在绥京的看宅人。”

这时老者才注意到溟珞身侧站着的人,因为年老,视力已经很不好,他眯着眼端详了半晌,等看清萧湄的面容,浊泪已湿眼眶。

“秦纥。”溟珞状似无意提醒了句。

秦叔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背过身去,暗暗将泪拭净,再转过来时,眉目间都染上慈爱的笑。

溟珞徐步进了府门,“在绥京这段日子,恐怕多有叨扰。”

秦叔听罢连连摆手,实在不敢托大。

“尊者折煞我了,我一家蒙尊者庇佑,替您看着宅邸,何来叨扰一说!”

溟珞环顾一圈,发现都是些扫洒的家仆,人迹寥落。

秦叔经商多年,练得一手察言观色的好本事,他拄拐快走两步,笑着解释起来,“府中家眷都在后院,孩子吵闹,怕他们烦扰您,便不让到前堂来。”

萧湄一直默声跟在旁侧,略低着头,脸上已显疲色,不知在想些什么。溟珞缓了脚步,朝秦叔淡淡示意。

秦叔自有几分精明在,很快理解了溟珞的意思,他颇觉歉意地拍了拍脑门,“老朽真是疏忽大意,忘了从宣启跋涉的千里脚程,舟车劳顿,姑娘凡躯定然吃不消。”

说着,秦叔忙招手唤了个家仆来,“阿明阿明,带这位姑娘去备好的客房休息,莫要记错了,是左侧那间。”

等萧湄随家仆消失在回廊尽头,秦叔愈发恭敬,他屏退了剩余的家仆,又请溟珞到主位坐下,“那些画已按您信里所说,全都收了起来。”

溟珞淡淡应了声,看着秦叔沟壑纵横、白须覆面的脸,她才发觉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

停留在记忆中的,还是上一次她来绥京时,那个扯着衣角,怯怯地躲在父亲身后怕生的孩童。

“好像我昨日才离开绥京,人间如此消磨人寿,一别再见,你竟苍老成这般。”

这么多年过去,秦叔从一个孩童到四代同堂,溟珞的容貌却和记忆中没有丝毫差别。他笑起来,话中多了几分感慨。

“人都逃不过生老病死,上一次见尊者,老朽不过始龀之龄,一别六十载,再见已近古稀,尊者还是老样子。”

溟珞抿了口清茶,“府中人丁可旺?”

“最小的孙儿年前已经进学,就是性子顽劣,还需多加管教。”

“府里人多是好事,总好过我来时一人,走时也一人。”

“我作为第七十九代守宅人,虽还想为尊者办事,奈何年事已高,实在力不从心,若尊者觉得合适,我想着再过两年,就把府中事务交给长子阿德。过去多年他得我倾尽心血教导,比其他几个弟兄都出彩,已经可以接过我的担子了。”

秦叔怕溟珞不应,又解释道:“他今年已经四十三了,品性温良,如今谨行节度,执事有制,从前守宅人都是由您亲选,等您得闲,我让他来您跟前照个面。”

“随心而定便是,你选的人总不会差。”

才是初夏时节,院落中的蝉鸣和蟋蟀声已经十分聒噪,偶尔透过重重院墙传来孩童嬉闹声。

萧湄沐浴后已经接近子时,她躺在榻上,困意浓重,可心中装着事,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秦叔为什么看到她就流泪了?

溟珞不想让她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绰约的人影进了院子,阴翳里聒噪的虫鸣渐息。

萧湄终于抵挡不住沉沉的睡意,陷入了梦境之中,只是睡得并不踏实。

溟珞于廊下吹着夜风,迅敏的听觉远远分辨出有人低声呜咽。她朝萧湄的房间走来,犹豫片刻后推门走了进去。

幽冥界中有物名‘魇’,以食人梦境为生,常于夜深人静时附于人身,编织合其口味的梦境,有时也会连带阳元精气一并吞食。

被梦魇缠上的人,不出几日就会变得痴傻,最后郁郁而亡。

此时,一团淡淡的水汽正覆于萧湄额头,缓慢吸食她流下的眼泪。它化为巴掌大小的兽形,肚子因为吃了太多眼泪鼓鼓胀胀。

魇兽被溟珞提着后颈拎起来,它从这个自带冷意的闯入者身上嗅到了危险的讯息,却不乐意挣扎,只是像个没断奶的小兽,冷不丁打了个饱嗝。

魇兽离体,那个由它亲手编织的水形梦境便浴火一般,快速蒸发,轰然坍塌在面前。

萧湄梦见了她爹娘。

溟珞收回目光,捏着魇兽的后颈轻摇了两下。

难怪她在府邸中布了禁制还会有鬼怪闯入,大概是因它太小太弱,被当成了普通的家犬,才躲过了符文的灼烧。

“你喜欢她的梦吗?”

魇兽眼里放光,呜呜喳喳地虽不能口吐人言,溟珞却读懂了它的意思。

喜欢喜欢!我一百个乐意!

溟珞嫌它太过聒噪,随手以术法封了声音。

她弯腰将手轻覆于萧湄额头,残余的水雾蒸发消散,魇兽编织的梦境完全破裂,睡梦中的人终于安静了下来。

“听说人经历悲梦,流的泪是苦的,你怎么喜欢吃苦的?”

小魇兽已经吃得很饱,可听溟珞形容,还忍不住回味似地砸吧嘴。它从内到外都由水构成,干净纯粹。

口水淌了出来,啪嗒落在了那骨节分明的手上。

溟珞目光变冷,骤然松了手。

由水汽组成的透明魇兽在地上滚了数圈,扑沾了一身灰尘。

它堪堪定了身子,撅着摔疼的屁股爬坐起来,扁着嘴十分委屈地大哭,却发现自己被溟珞封了声音,只能尴尬地虚张声势。

若不是魇由天地而生,遇梦才有魂识,溟珞都要怀疑是它的父母吃得太醉太饱,将它忘在了人间。

溟珞把它提起来,解开封声的禁制,“她从前经历了很多事,受了很多苦,往后不要再造这种梦了。”

魇兽似懂非懂,扁着嘴抽噎,没有哭出声,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落下,身上的水汽随着泪水快速蒸发。它听着溟珞的话,又砸吧了一下嘴,还在回味。

溟珞见它听不进去,实在无奈,手中变出荷包大小的淡金色符袋。

小魇兽还以为里面装着梦境,好奇地扒拉袋口往里瞧,还没来得及反应,瞬间就被一股强风吸了进去。

第二日,萧湄醒来时头痛欲裂,许久都没缓过来,等溟珞将手覆于额头,输了沁凉的灵力,胀痛感才慢慢舒缓。

萧湄的注意力又落到了那白皙修长的手上,压了多日的疑问涌上心头,她问:“道长的手有什么奇效么?竟然比药汤还管用。”

当初在宣启时也是,溟珞只摸了一下她的额头,那些迷雾里的魔人就退散了,封印多年的通灵眼也被解开。

溟珞沉默着不知该如何作答,输送灵力的手略顿一下,便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

她的动作很快,不过瞬息间便隐在了宽袖中,可萧湄却再次看到了那细腻无痕、没有掌纹的手心。

通灵眼开启后,寻常魂魄在萧湄眼里就是人形的虚影,可现在纵目望去,眼前只有一层潮气。

她看不清溟珞的灵魂。

溟珞身上处处都是蒙着雾气的神秘感,看似柔和,其实锋芒暗藏。

萧湄有点习惯了这种一知半解的状态,虽然很容易将自己置于险境。溟珞不可能无缘无故帮她,现在双亲惨死,她在世上举目无亲,除了查清真相,实在没有了活下去的念想。

溟珞感应到符袋一阵躁动,有什么东西迫切地要冲破束缚钻出来。

淡漠的眸子略怔,她想到了什么,转过身便见萧湄眼眶泛红,似乎落了泪。

萧湄被溟珞突然转身吓得脑子一懵,没来得及遮掩,有些不自在,“扬沙了,眼睛——”

后面的话被及时咽回腹中,这是绥京,不是总受风沙侵扰的大漠小城宣启。

溟珞心中澄明,没有多问地转过身去。

萧湄望着眼前高挑清瘦的背影,心里长舒一口气,可紧接着有个问题攀附而起,迟迟得不到答案。

除秦叔外的家眷们似乎都很惧怕溟珞,是那种因尊敬而产生的畏惧感。

明明她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算是小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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