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州郡的密报,都会先经过左相之手,才能送到皇帝跟前。
驿官快步进殿,神色疲惫,等行了礼摇摇晃晃站起,小皇帝才发现他胯间已被马鞍磨出了血,濡湿一片。
宣启乃大襄西北重镇,深入大陆腹地,环境险恶,是联通魔域和人间的第一重关隘。虽与都城绥京遥隔千里,对人族的重要性却不言而喻。
小皇帝病弱,但在人魔恩怨上向来不含糊,即位两年,做得最多的就是布置宣启的边防。
可他早朝提议扩充军饷,被左相三两句话轻易就带了过去,此时已然生着自己的闷气,恼恨自己不敢据理力争。
弗陵察觉皇帝读了密报后,脸上一贯的温和笑意都淡了许多。
“领驿使去偏殿休憩片刻,传召医官替他疗伤,”小皇帝心中郁结,看着手里那份密报,心中摇摆不定。他怕王达日后以此发难,只好不情不愿地吩咐道:“找个腿脚快的去拦下左相,召他入宫议事。”
小太监领了旨意,正欲跑去传旨,皇帝又急声叫住了他。
“左相公务繁杂,不要烦扰他了,还是拦下,”小皇帝苦着脸,左思右想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过了好久才犹豫道:“拦下兵部侍郎,记着不要大声叫喊,避着点人。”
小太监唯唯应喏,拔腿飞跑着消失在含光殿前。
兵部尚书在薛崇义谋反案中被牵连削官,至今还空着没有选任新人。如果早上许忠不冲撞左相,现在皇帝好歹有个人商议,也不用去拦下立场尚不明晰的兵部侍郎。
宣启的风吹草动就像一根细针,扎在柔软的心头拔不下来,他看着手中字字见血的密报,深感无助。
那位年轻的侍郎很快被小太监领着,穿过错综复杂的小道,来到了含光殿。
“臣宁知微俯首再拜,叩见君上。”
小皇帝闻声抬头,无意细看臣子的模样,摆了摆手让弗陵把密报送过去。
他伸着脖子,目带询问,“卿家有何想法?”
“臣想先听君上的想法。”宁知微颔首低眉,心中已有盘算。
言语恭谨,小皇帝却听出份不合时宜的不卑不亢来,他待人向来温顺,不欲计较这些,坐正了身子认真回答。
“魔族大祭,似乎要提前了。”
光是他继位这两年,魔军借荒唐的大祭之名压境,已经从几个边陲重镇掠杀了数万壮丁。
他们被掳回魔人城,在祭魔殿前以魔刃生生剥下皮肉,头颅则用来筑起臭名昭著的血色骷髅崖,如今骷髅崖已经高达万丈,耸入云天,以其煞气滋养世代魔人。
皇帝思及此处,记起朝会时王达骂他穷兵黩武的嘴脸,柔软的心便极其不平。当年在萧山遭遇魔人伏击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夹着不甘的怒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难道人族永远没有出头日,只能苟活在魔族的阴翳下吗?
宁知微似乎早猜到皇帝的心思,听到大祭提前,她摇了摇头,“臣与君上意见相左。”
皇帝目光带着打量,一时间拿不准她是奇才却是庸才。正欲开口,却见一个小木球从自己怀里掉出,叮叮当当顺着殿阶滚到了宁知微手边。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从皇帝宽袖里跳出,追着木球跑的飞快,只留下道残影。
霎时间,铃铛声响彻大殿。
宁知微白皙的手背被挠出血痕,她没有任何反应,仍旧俯首跪着。
小皇帝吓得一愣,忙呵斥道:“六一!回来!”
小猫才三个月大,正是对万物都好奇的年纪,它不理睬皇帝焦急的呼喊,反而叼着木球放到宁知微染着血痕的手边,歪头转圈,似乎在为误伤她而内疚。
弗陵快步从侧阶走下去,将让君王丢了脸面的小猫抱了回来。
小皇帝板着脸,死活不愿意接过。
小猫见主人不愿意抱它,便做起怪来,拼命摇头晃脑,嘴里的木球叮叮当当响。小皇帝吓得忙推搡着弗陵离开。可没走两步,小猫就挣开束缚跑回他怀中,吐掉木球,咬着衣袖不愿撒开了。
小皇帝无奈捏着小猫的后颈,气恼地一把将它塞入袖中,他起身走下殿阶,看着宁知微手背几缕刺眼的血痕,心中歉意颇浓。
“六一顽劣,伤了卿家,方才朕让宫人召医官来给驿使疗伤,这会儿正在偏殿候着,卿且去瞧瞧,莫要耽搁了,宣启的事稍后再议也不迟。”
宁知微一派从容,似乎根本没有在意方才的小插曲,她将手缩回朝服的宽袖中,依旧跪着,“臣无事,还请君上继续议事。”
小皇帝回头,让弗陵搬了张软椅过来,“卿坐下说罢,这儿又不是宣政殿,不必那么板正。”
大殿内换了提神的熏香,铜炉有半人高,上刻似狼非狼的兽。
罗勒叶夹着薄荷脑和冰片,经过扩香石幽幽袅袅地盈满鼻息,十分强势地席卷着宁知微脑海,理清了思绪。
“血雨在半月前已经降下,若真是魔族大祭,来势汹汹,城中百姓断不可能无一例死伤,此疑点一。”
“宣启郡守庸弱,城郊大批魔人死尸零散分布在去往邙山的路上,不可能是官兵围剿,此疑点二。”
“魔族大祭每五年才会降临,从未提前过,如今距上次不过三年之久,此疑点三。”
小皇帝听得认真,“所以,朕白担心了?”
宁知微摇了摇头,神色肃然,“城中血雨千年不遇,大祭方过去三载,如此大规模的魔人涌入实属诡异,君上仍需谨慎对待,宣启城的关防仍需加强,逃难的百姓不可不抚慰。”
这事算草草议出了结果,小皇帝冷静下来,方才他已经打算拟旨令神策军西驻宣启,如今想来,倒是自己鲁莽了。他又问了好些兵部的事宜,宁知微均对答如流。
小皇帝想了想,践祚这两年,他似乎没有特地召见过宁知微,在朝堂上和臣子们争论时也不曾注意过她的存在。
要么是自己看走了眼,将她划为庸俗之辈,要么是她故意藏起了锋芒。
当然,小皇帝更倾向于后者。
宁知微在朝中的存在感实在太低,以至于皇帝如今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当初为何拔擢她做兵部侍郎,甚至遗忘了最重要的事。
她的女子身。
脑海里浮现了众多臣子的脸,宁知微既非王达党羽,也不为主战派卖命,似乎在纷杂的党争中,她只是伶仃一个人。
小皇帝得了答案,心中巨石稍稍放下,他暗暗揣摩了下宁知微的态度,状似无意地试探。
“今早在宣政殿,百官为神策军军饷争执不下,那时,卿似乎不曾表态,朕想听听你的意思,对错什么的不打紧。”
宁知微站起身来,躬身回禀。
“魔族在六界是公认的凶蛮,人族战力无法与其匹敌。而且魔人繁衍能力极强,遇血复生,即使曾被一位神者屠城,死了将近半数,不过两年光景便恢复如往昔。”
这话如此浅白,纵使再愚笨的人,都能理解宁知微的意思。
她不是主战派。
朝中无人不知皇帝一心伐魔,这番毫无顾忌的话,算是直接戳到了他的痛处。
小皇帝心中颇感落寞,他终究没有多问,维持着温和的笑意,本想说几句体面的话给自己台阶,却见宁知微忽然跪下,转了话锋。
“虽是实力悬殊,可人魔两族积怨颇深,仅凭空头讲和不能止住兵戈。”
“卿之意?”小皇帝攥着龙椅扶手,问得有些急。
“臣主战。”
这次密谈持续了很久,久到连大臣们安插各处的眼线开始起疑。
宁知微出宫时,已近申时。
小皇帝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他问弗陵:“宁侍郎素日里与谁交往甚密?”
“宁侍郎平日上朝下朝,似乎都是独身来往。”
小皇帝眸中一亮,有些惊喜。
方才跑去追回宁知微的小太监犹犹豫豫,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等皇帝问他了,才跪下结结巴巴地讲起来。
“方才君上让奴才去宫门前拦下宁侍郎,宁侍郎正与几位大人攀谈,奴才躲在暗处看着,不敢贸然上去。”
他仰头觑了眼喜色愈淡的小皇帝,心中惴惴,“其中一位奴才认得,正是户部尚书,林值林大人。”
林值,王达外甥,相党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弗陵忽然记起什么,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去岁元夕日,左相在府中设宴,给宁侍郎递过请帖。”
小皇帝黑了脸,推了推拼命往怀中蹭的六一,问:“她收了吗?”
“收了。”弗陵如实答道。
“她去了吗?”
“不曾,朝中大半臣子都受邀赴宴,唯有宁侍郎以身体抱恙为由,回绝了帖子。”
小皇帝露出些许笑意,招了招手示意弗陵低下头,十分期待地问:“她和主战派的大臣私下关系如何?”
弗陵又答:“不曾来往过。”
小皇帝又黑了脸。
他看着宁知微远去的身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既不似寻常武将那样满面髭须、豹头猿臂,也不似文官那样宽肩阔背、一身书卷气。
身形虽然高挑清瘦,线条却十分柔和。
像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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