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啁深切地体会到萧湄的痛苦与难处，它低俯着身子往后退去，半透明长翅慢慢扇着，伺机抢过雪狼，从围堵圈中寻找缺口逃脱。

没等退出几步，它忽然听到了沉沉的话音。

“只要我身死，再无人同你相争，事到如今，我只有二愿。”

此话一出，在场者无不心惊。

萧湄并非要斩杀溟珞，她在两难的抉择中选了一个最不可能的结局。

朔风几乎压不住心中喜悦，只要萧湄身死，已经认主的混元玺将从骨髓中脱离。

届时既除去了威胁帝权的最大隐患，又能为自己篡权谋位的事正名。

被十万龙魂相逼的惧意烟消云散，他拿着护心鳞，佯装淡定地靠近。

“不妨详言。”

“鸣啁知道归墟入口，将护心鳞交给它，修补道君残魂。”

朔风虽不愿让道君回归，但目下比起护心鳞，夺得混元玺似乎更重要，他眸中闪过暗光，试探着问道：“朕可以应下，第二愿呢？”

萧湄复又沉默下来，久久不答，她静静凝望着被白泽控制的溟珞，柔和的心彻底被痛意掩埋。

“不要为难氓倾。”

朔风眉头一松，满口应下，却听到萧湄一字一句冷声道：“当着十万龙魂之面，立下血契，你没有让我信服的理由。”

妖尊冥王虽不愿萧湄自戕，但朔风以下了禁制的护心鳞要挟，死死控住了萧湄的脉门。

所敬和所爱，这样艰难的抉择，谁都无法代她作主。

这并非他们所愿看到的结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朔风划开虚空，以血为墨写下血诏，而后拂至众人面前。

萧湄举起弑神剑，就要自刎。

恰在此时，白泽神兽忽然动了起来。

等众人发觉时，朔风手中的护心鳞已不见了踪迹，脖子上被割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帝君和重华天君的血，可解护心鳞禁制！”

白泽话音一落，朔风立即便要打出神力毁掉护心鳞，却见它已经飞扑至萧湄身前，撞开那即将割喉的弑神剑。

随着萧湄手背濡渗出鲜血，护心鳞金光暴起，褪去了原本黯淡的模样。

十万龙魂见禁制已解，长吟不息纷纷攻来，余下五只神兽根本不敌，朔风很快被生擒。

事态顷刻间扭转，鸣啁眼疾手快展翅飞出，把昏迷的雪狼叼了回来。

白泽化为人形，变作翩翩而立的白袍女子，她将手中卷轴收起，而后把禁制已解的护心鳞递过来。

萧湄看着她的面庞，忽然想起在人间时见到的那个人族臣子。

原来，宁知微就是白泽的转世。

难怪溟珞如此淡漠，却总是暗中相助，不仅以玄符相赠，还多次救她于危难中。

朔风失去了最后依托，被龙魂死死控制于地，身上刀枪不入的帝王鳞甲竟然被那虚化的钩爪划烂。

他忘了曾经溟珞还在天阙时，与白泽素来交好，如今看着最后关头反水的神兽，恨不得将她生嚼活吞。

“是你！朕问侍官暄风的心头血封于何处时，你就藏匿于殿中！朕早该想到的，你和淮安君的关系，朕早该想到的!”

朔风嘶吼着，身上破碎的鳞甲迅速崩裂，那双死死抓在地上的手忽然长出龙鳞，并且迅速由手臂向上蔓延，真龙之身暴露在一众天官之前。

登及帝位三万年，他曾无数次前往魔人城同屠殇暗谋，原本同风龙相类的半透明龙鳞已经被煞气熏染，变作如墨般纯黑。

尽管朔风释放战斗形态，但受龙魂死死钳制，只能不甘地在血泥中扭动挣扎，盯着萧湄的双眼充血似要爆裂。

“三万年了！我还是争不过你！你早该死了，当初道君率众平叛，我就该将你斩杀在神魔战场上，让你形神俱灭！”

听着这位曾经的师弟如此狠毒地咒骂，萧湄心中无澜，没有任何回应。

她再度释放出混元玺烙印，以镇御六界的神力为神隐坞内的各界残兵愈伤，连同浸泡土壤中的怨煞之气一并消除。

朔风被龙魂控身，惶恐地看着那足以涤荡一切的神息靠近，穿透了自己的玄黑龙鳞，随着撕扯感和剧烈的痛意，藏身多年的煞气已经被勾连而出。

等那些尚未掉落人间的残兵陆续苏醒，等雪狼身上的伤尽数好全，等神隐坞血气被祛，变回了原本春光明媚的水泽地。

朔风昏昏沉沉间仰头看去，却发现了一件让他无比震惊的事实。

混元玺还未认主。

或者说，萧湄拒绝了它的认主。

这些日子，萧湄以灵符隔断烙印内渗趋势，混元玺只是依附于颈后的肌肤上，并未深入骨髓。

操控混元玺的看似是萧湄，实际上却是远在归墟的道君之魂。

罗列的天官亦发现了这个变故，可十万龙魂尚在，他们虽然垂涎无比，却根本不敢上前抢夺。

代表六界至高帝权的殊荣，多少能人异士为此奔逐却求而不得，她为什么要拒绝成为混元玺之主？

朔风渐渐停止了挣扎，他看着萧湄收起烙印走向已经苏醒的溟珞，满腹疑团几乎冲破胸腔，脱口而出。

“拥有了混元玺就能掌握六界生杀大权，坐拥无上荣光和奴役众生的力量，我苦寻三万年的正名之物，你为何，为何要弃之如敝履，拒绝让它认主？”

萧湄的脚步缓了下来，她转过身看着狼狈不堪的朔风，心中忽而涌起不合时宜的悲悯。

“即使没有神魔之劫，我也会主动谏你登上帝君之位，可你却为了帝权，设局害死了师傅。”

她是由海风化形的龙魂，天生缺失七情六欲，不懂爱恨嗔痴，世间万物于她而言，不过是本质相类的无趣之物，就连帝君之位亦是如此。

天阙的神律太森严，神隐坞酒坊是为数不多的称心之地，可除了鸣啁，仙君们都畏惧着她的身份，总是绕道而行。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变故，恐怕她一生都溺在醉生梦死的幻境中，浮沉不息。

小狼妖的出现，带来了许多乐趣，在萧湄的生命里慢慢开出迤逦蓬勃的花。

朔风亲手毁掉一切，将她看重的人和事尽数碾碎，丢入泥泞里踩踏，如今却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帝位大权，我都不在意，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以氓倾之死诱我屠戮魔人城。”

萧湄看着那已经被拔除煞气的墨龙，心中最后一丝悲悯蒸发不见，“将他押去不周山镇司狱，等迎归道君再行发落。”

随着惊呼声四起，近百位天官和除白泽之外的五大神兽尽数被龙魂控于爪下，得到萧湄示意后，围困神隐坞的龙魂陆续消散，飞向了遥远的不周山。

**一旦得不到满足，就会化身控制心智的野兽，成为噩梦的起始。

朔风被混元玺迷失了本心，成为了镇御六界的傀儡，渴求万年的事物到头来却成了镜花水月，似梦一场。

无数情绪瞬间裹挟住震颤不息的心脏，他被带离地面，看着萧湄越来越远的背影，不甘地狂声叫喊。

冥王妖尊相视无言，心中震意无法言说，比十万龙魂齐聚神隐坞，萧湄不要帝君之位更让他们震惊。

无数神者做梦都想获得的荣耀，她竟然要迎归道君，交还混元玺。

冥王想，即使作风正派如他，面临与萧湄相同的处境，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做出相反的选择。

六界之大，没有谁能抵挡权力的诱惑。

三界兵马很快被遣散，萧湄释放神息将神隐坞上下洗涤一新，还给图央一片波光粼粼的水泽地。

赶赴归墟前夕，她特地让雨师带着医官去一趟正在苦厄中挣扎的人间，为他们洗去毁尽城池的污泥，斩断肆虐的霍乱。

萧湄化作风龙，只来得及与溟珞匆匆说上几句话，便从幽冥录迅速穿过风暴眼赶往绿洲中心的陵寝。

道君看着化形立在自己面前的人，眸中似有复杂情绪翻涌，可瞬息间便化作死寂的深潭，说不出是失望还是遗憾。

“你终究不要大位，还是回来了。”

萧湄低垂着头，把禁制已解的护心鳞递来，当初朔风割下一角用以草拟绞杀令，使得它与道君残魂的契合多有不便，耗费了很长时间。

“朔风已被龙魂带去不周山，等师傅回去再行处置，您离开的这些年，混沌大陆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惊变。”

萧湄说着，将手伸至颈后，再移开时，混元玺烙印已经从她的肌肤脱离。

道君在寂寞寒凉的陵寝呆了万年，护心鳞归体的灼热感让他有了片刻恍惚，他看着那漂浮不定的烙印，迟迟没有接过来。

“你留着罢，日后我若殒身大道，天阙的担子总还会挑在你身上，朔风耗干了师傅心血，而今我已老迈，没有心思再培养一位合格的弟子了。”

萧湄却是摇了摇头，将混元玺烙印融入了道君枯皱的掌中，话里带着决心，“师傅知我懒散放纵惯了，不喜天阙严苛的神律，大位非我所欲。”

“你所愿为何？”

“她即我愿。”

作者有话说

第142章 我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