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十年人间

人间,绥京皇城。

仲夏时节,蝉鸣溽暑。

宗樊的身体已到竭泽之境,即使盖着绒毯,依旧抵不住穿心冷意。

她撑不了多久了。

天启二十八年,宗樊四十一岁,修改生死簿的寿命还剩十九年光景。

她为伐魔大业苦心经营一生,宵衣旰食为社稷,身体本就不太如意。

如今在这场波及六界的战争中被魔人所伤,煞气勾起了埋在脏腑里许多年的病根,阴差阳错再度使她落入短寿的结局。

晌午时分,刘悬忽然入宫,悬丝为皇帝诊脉。

宗樊别过头去,疲累地闭着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极慢。

“昨日不是说了,让你不必再来,朕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何必再做徒劳的忧思。”

“君上身份在这,臣事必躬亲,怎可经旁人之手。”刘悬为了让宗樊宽心,取出纸笔写下新方,只是越写心中越发难受。

病邪侵入宗樊脏腑,元气接近衰竭,她的脉象浮乏,形率散乱,纵使现在遍请天下名医诊治,采至补药物熬尝,也只是回天乏术。

刘悬年事已高,须发皆白,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若无人扶着,三步两步都得栽跟头。

本该早早致仕归家、颐养天年的时候,他却依旧劳碌似当年,每日都要进宫一趟,亲自视疾。

“明徕,去送送刘院使。”宗樊听着宫墙外聒噪不休的蝉鸣,声音忽然变得很轻,飘渺无根。

“跟宫门守卫提点几句,明日再看到刘院使,便架他回府,他都这么老了,为朕来回折腾,朕真是怕他受不住苦累,走在前头。”

明徕走后,宗樊独自在软榻上枯坐许久,手中握着一枚黄墨勾勒的玄符,上面的墨迹已经非常黯淡,难以抵挡侵体煞气。

她很想死前见见溟珞,哪怕只是一眼。

可自从天启八年分别,溟珞便销声匿迹整整二十载,也许她早已死于归墟中途,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愿望,好似隔着天堑,永远没有机会实现了。

夜里,宗樊心思冗杂,久久无法入眠,她望着大殿内摇曳的宫灯,总觉得自己已经身处梦境。

“我以为您不会来了。”

宗樊下了榻,赤脚走到那长身玉立的女子前,泪水模糊了视线。

望着那身空青色衣袍,宗樊竟有了恍若隔世之感,对时间飞逝的无奈感纵生,她忍不住掩唇重咳数声,哽咽地笑了起来。

“尊者还是老样子。”

纤尘不染,一如当年。

人间的时间似乎格外偏爱溟珞。

不像她,总角,及冠,而立,不惑,知天命,每个十年都能从身上看到刻进皮肉的变化。

每一寸时间都成为了在经脉中流淌的暗流,将她用沙子堆成的寿命一点点冲蚀侵塌。到如今只剩下状如蚁穴的空壳,只需一把火、一瓢水,就能轻易毁掉的空壳。

也许正德三十五年,她就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位唤作‘宗晏’的赝君。

殿内地龙烧得很热,灼灼热浪,宗樊周身却萦绕着穿心的冷意。

溟珞望去,那根生命线已经很短很浅。

君王即将大行。

她想再去一次冥府了。

宗樊似乎看出了溟珞的打算,她缓步走近,话中带了几分开解与宽慰。

“慧空大师看过我的面相,我活不过三十岁的。尊者数次替我化灾,又损耗修为帮我延了寿数,莫要惋惜,已经足够了。”

“您离开的这些年,两族战端开启,冥界派了使者来,枉死城已经容不下更多亡灵,若还有更多人死去,冥界会出动阴兵绞杀游魂,大臣们都劝朕就此结束。”

宗樊略仰头看着身前年轻的女子,压着话中哽咽,“尊者,总有一代人要牺牲的,朕对不住他们,对不住每一个死于魔刃下的忠魂。”

溟珞本想以灵力为宗樊拔除体内煞气,可那些积冗病邪早已深入骨髓,到了不可斡旋的地步。

明明是仲夏日,宗樊的体温却比她还要冷上许多,她不着痕迹地收了手拢回袖中,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你做的很好。”

经溟珞上次闯入地府改了宗樊命数,冥王大怒,命崔府君在生死薄上下了死咒,她若再改,宗樊便会立刻暴毙而亡。

“我知你拳拳之心,这些年以微力同魔族抗衡,助我们挫败屠殇,你一旦大行,魔族遗兵必会蠢蠢欲动,绞杀你的魂魄。”

“那时我会亲下地府,护你过奈何桥。等你出世,大襄会立马迎回你,奉为国主。”

听着溟珞淡然平和的话,宗樊恍惚间回到了十八岁那年,回到了长平那场残酷血腥的屠戮。

【收起你的眼泪,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自那以后,溟珞寄予厚望,她不敢辜负。

夜里三更天时,溟珞走了。

这是宗樊最后一次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却没有了以往的失落不舍。

临死前能见一面,已经足够。

今夜注定无眠,宗樊立在窗前,静听外间风吹林梢的沙声,一直等到天色微醺,才传旨召宁知微入宫。

人之将死,很多执念便自然而然消磨。

宗樊柔和的心中,唯独放不下宁知微。

自从主战派党首杜稹亨致仕后,宁知微便替了他,身居右相高位,又兼首席太傅,亲自给宗室子讲学授道。

宗樊身体每况愈下,朝中很多事务都要依赖于宁知微,甚至到了可以亲拟诏书、代帝落玺的地步。

皇帝对她的爱重,可见一斑。

前些日子,宗樊在病中夜理奏折的消息,被明徕偷偷传到了宁府。

宁知微星夜入宫,见她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当即抢过那批了一半的奏折,忍着心疼斥了几句。

宗樊不知那时自己是不是脑子发昏,僵着脸丢下一句‘用不着你管’,便面色不虞地甩袖离开。

此后,宁知微销声匿迹,让宗樊心中悔意无处诉说。如今看着立于殿下多日不见的人。她张了张嘴想让她到主位上来,末了却是垂下眼帘,将话咽回了腹中。

“朕听说你昨日头疾又发作,本不想在这种时候,添你心中烦忧,可有些话再不说,往后就没机会了。”

宗樊招了招手,示意殿下立着的宁知微上前来。

宁知微往前走了几步,与殿阶遥遥相隔。

“再上前。”

宁知微又恭顺地象征性挪了几步,宗樊看着,不知是哭是笑。她以为宁知微还在气自己,有点后悔说那些狠话。

“你不必这么板正,朕要说的不是什么大事。”她摆了摆手,语调轻松。

宁知微仍旧恭敬地立在原处,宗樊见状也不恼,她抚着心口,皱眉忍下偶然的心悸,稍稍提高了声音。

“凫儿,阿难让你上前来。”

宁知微端肃的神情略有松动,终于迈开步子走到宗樊近前,颇觉无奈。

她岂不知宗樊要说些什么,可皇帝有所托付,为人臣子,却不能事事都应下。

“朕一生无嗣,可惜天不假年,终究无法活到命定寿数,宗室薄才寡德,唯有荥儿,我放心不下。”

宗樊顿住话音,本想走下殿阶细看多日不见的人,可她撑着龙椅扶手,身子虚疲迟迟难以站起身来,最后只好无奈作罢。

“国赖长君,死前立储,去了朕的一块心病,卿为荥儿老师,深知她才学秉性,在一众宗室子中很是出类不俗。”

宗樊把手置于宁知微肩上,轻轻压得与目光齐平,一字一句说得分明,“荥儿多病,我把她交给你,你要好好辅佐,若她不幸早亡,这印玺便由你来掌。”

宁知微垂首,沉默良久。

言尽于此,宗樊将自己的信任完全刨开放在了面前。信她不会从宗荥手中夺权,信她不会祸乱朝纲,信她能护好人族。

宁知微的沉默像是无声拒绝,将宗樊的殷殷期盼捣成了稀泥,她心中一痛,颤声问:“凫儿,你也,你不愿意帮我吗?”

“君上不该这般。”宁知微话中带着疏离,连称呼也变得公式化。

不是樊儿,也不是阿难。

是宗樊最不想从她口中听到的‘君上’。

“哪有什么该不该,只有能不能!自古帝王大位,能者居之,天下从来都不是宗家的天下!”

“荥儿若不承其重,谁都可以夺权,朕若无德,以你之才,一定是不二人选!阿微,朕时日无多了,这个担子托付不好,朕心难安!”

“君上的担子太重,臣力不能及。”宁知微忽然跪下,沉沉的触地声砸在宗樊心头。

宗樊笑了起来,咳嗽声阵阵,“担子重?何为担子重!天子无德,则百姓蒙冤,朕在位已近三十载,哪样不是兢兢业业如履薄冰?虽不贤明,却也不昏庸罢?你做臣子的,当为天下人着想,怎可愚忠!”

“臣有负君上所托。”

话里带着刺,字字入心。

宗樊不愿再看眼前人,她闭起眼睛遮住翻涌的情绪,只觉疲惫。

“朕错看你了,你走罢。”

宁知微很想上前拥住瘦弱的宗樊,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攥紧了手,又缓缓卸了力。

傍晚的时候,宗樊去了长乐宫。

她知道宁知微一定听懂了话中隐意,所以才会那么直白地拒绝。

她也不愿宁知微如此劳累,也想宁知微能日日留宿宫中,陪自己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

可如今放眼朝野上下,能担起辅政大任的,只有宁知微。

在人族苍生面前,再多儿女情长都显得苍白无力。

宗樊立在盛放的凌霄树下,含着泪喃喃细语,一腔悲意无人回应。

……

今早我问她,要不要帝位。

她说,任重压身。

好一个任重压身。

阿辛,她也不愿意帮我。

作者有话说

第143章 十年人间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