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终是负卿

此后朝会,宗樊故意冷落宁知微。

宁知微所进之言,她不听一句,宁知微呈上来的奏折也被故意略过,甚至有时候上下朝迎面相遇,宗樊也不甚在意地擦身而过。

明眼人都知道皇帝是在针对谁,他们并不敢多言什么,还以为是宁知微有了擅政专权的苗头,引得皇帝不满。

宁知微与宗樊相伴几十载,一同度过这么多难关,对于她心中所想,早就清如明镜。

宗樊性子柔和,她的阴谋阳谋都用在了外臣们身上,到了宁知微这儿,心性纯良得像个孩童。

逼朝官接旨的方式有很多,可以下诏狱,可以打庭杖,可以革官职。可对宁知微,故意冷落,似乎是她能想到的最狠绝的方式了。

宗樊本想十天半个月不理宁知微,逼得她缴械投降,接下辅政大任。

虽然这也是变相地惩戒自己,可为了身后大局的稳定,她也只能压住心里思念,故意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于是到了第六日,宗樊故意没有上朝,躲在含光殿水榭里喂鱼。

其实就算不同宁知微闹这么一场,她对朝会也愈发提不起兴致,体内好似有什么东西耗着精元,将满腔热忱化作无法祛除的疲弱与慵懒。

宗樊本以为无人敢来搅扰自己,可她好像忘了更重要的事。

被情感所支配的筹谋,再怎样天衣无缝,结局也总是充满了戏剧性。

最先败下阵来的不是宁知微,而是她自己。

宗樊怏怏地往水中撒着鱼食,明徕着急忙慌跑来,没等喘匀气,便被她冷声堵住了话头。

“来请朕上朝的话,一概不必多说。”

明徕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欲哭无泪,既怕瞒着不说日后皇帝怪罪,又怕自己说了引得她伤神。

宗樊身子不好,可经不住这般刺激。

许久之后,他才下了极大决心,惴惴地躬下身,小声禀道:“君上可千万不要忧思,奴才方才从宣政殿回来,听闻宁相吐血晕厥,现下已被医官抬去了偏殿……”

明徕话还未说完,便听到碟子落水的扑通声,那些华鲤一拥而起,争抢着鱼食。

他心跳忽而顿了一瞬,忙跑过去替宗樊挡住那些水花,可终究是迟了。

宗樊顾不得湿透的明黄袍服,豁然从软椅起身,血气上涌引起天旋地转的眩晕感。

她扶着栏杆,堪堪稳住了身形,等不适感稍退,便迈着虚浮的脚步走出了水榭。

明徕生怕宗樊一个不稳栽到水里,忙飞跑上去,左扶右挡,急得满头大汗,“君上慢些,慢些!保重龙体!”

宣政殿里,皇帝不在,宁相又突发恶疾,无人主持大局,那些乱作一团的臣子已经散开,却无人敢出宫去。

好不容易等到王驾过来,他们举着簪笏正要行礼,却被宗樊拂袖止了动作,她匆匆走向偏殿,不看朝官们一眼。

明徕深知宗樊之意,当即高声喊了退朝,又嘴快地说了几句安抚人心的话,才快步跑向内殿。

医官施针已毕,正在收拾东西,看到忽然驾临的宗樊,忙停下手中动作,跪伏听命。

“宁卿如何了?”宗樊竭力掩饰得平静,不让人看出过分的紧张,只有明徕知道她内心是何等焦灼难安。

“启禀君上,宁相这是忧思成疾,又兼连日劳累,气血淤积于心,堵塞不通,方才吐血晕厥,臣已施针纾解,又写了方子,大抵饮了药汤修养几日便可痊愈。”

忧思成疾。

她在忧什么,又在思什么?

宗樊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想轻抚那不见血色的面庞,可碍于医官在此,搓了搓指腹,还是忍住了动作。

“明徕,带他下去领赏。”

医官知晓宗樊病体虚弱,如今赶来,怕是也不大好了。可宗樊的病向来只经刘悬之手,其中隐秘他不知道,若问太多便是僭越。

到了大殿外时,医官还是忍不住提点了明徕,让他快些召刘悬入宫,以免龙体有恙却被耽误。

宁知微尚在昏迷,不知何时会醒。

宗樊不忍心她在病中挪动回府,让明徕守着殿门,自己则倚着床看那宁和的睡颜。

“你有什么难处呢,这般状态让我怎么放心,让我怎么放心将朝中事物全权托付,惹你病中劳累伤身。”

“都怪我,移交权柄心切,病急乱投医,闹到如今地步,可纵观朝野上下,除了你,再无人值得我托付如此。”

许久之后,宗樊除去鞋袜,轻手轻脚爬到内榻躺了下来。

她侧过身,将手轻轻搭在宁知微腰间,半晌后又移下来,扣住了那干燥暖和的掌心。

“凫儿凫儿,”宗樊瓮声瓮气地低喃,她埋头在宁知微颈间,嗅着她身上浅香,烦乱的心忽而有了片刻安定,“都怪我意气用事,才害得你如此,你要快些好起来。”

宗樊呢喃着说了许多杂七杂八的话,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下,宫人不知何时进来点了宫灯,此时大殿内烛火掩映。

身旁早早空了,伸手过去一片冰凉,余温都不曾留下。

宁知微很早便已离开。

宗樊起身找遍了大殿,都没有看到那绯色的身影,她忽然慌了神,赤脚跑去拉开了殿门,急声问:“阿微呢?”

末了似乎又觉得不妥,她忙改了口,“宁相呢?”

明徕看宗樊的面色难得有了丝血气,也知道她这一日得了好眠,悬着的心落下些许,他退后两步躬了躬身,“宁相早早出宫去了。”

“什么时候?”

“大约两个时辰前。”

明徕时刻关注宗樊的神色,猜出她对宁知微不告而别有些伤心,于是低下了头,答得小心翼翼。

“宁大人府上出了事,急着回去处置,不过给君上留了话。”

“什么话?”

明徕快速抬头看了眼宗樊,见她隐隐有些不高兴,虽不理解宁知微话中之意,却还是照实复述道:“梅酒温矣。”

宗樊得了话,心思慢慢沉潜下来,她默立良久,而后一言不发地走回殿中。

这是她们早年便定下来的暗语。

卿且安宁,不必忧我。

这一场来势汹汹的急病,将宗樊设下不过几日的薄墙径直冲塌,第二日,她没有再板着脸,亲自去了宁府。

臣子染病得天子探视,是莫大的殊荣,这次有了合适由头,她以君王之身从正门而入。

宁府的家眷仆从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不过宗樊向来不大看重这些礼数,说了句‘免礼’后便要迈步去宁知微的院子。

走了两步,她忽然想起自己这次并非从小门过来,正被一群家仆盯着。

她心中一惊,忙顿住脚步,对着那貌似管家的老者说道:“劳你替朕引路。”

宗樊的话说得太过客气,管家连声应是,额头上的汗怎么都擦不尽。

“爹爹,我见过她,上次在姑母院子——”

小女孩兴奋的话音戛然而止,变成了难辨的呜声。

宁知宏捂着她的嘴,眼皮直跳,赔着笑退了下去。

宗樊这次来宁府是临时起意,宁知微并不知晓,等看到君王走入院中,清眸中不由得染了几分讶然。

她放下手中修花枝的剪子迎过去,问得温和:“君上怎么来了?”

宗樊看了她一眼,忸怩着不愿说。

宁知微敛了眸子,侧头看向一旁的婢子,“你们不必伺候了,先退下罢。”

等院子里只剩下二人,宗樊才坐下来,她随意拿起桌上的茶盏,下意识往嘴边递,却被宁知微拦了下来。

宗樊眼里有一瞬迷茫,而后又清明起来,她仰头看着宁知微,眉目稍弯。

“凫儿今日真是奇怪,我又不是第一次饮你喝过的茶。”

宁知微闻言,松开手由着她去了,等宗樊饮下温茶解了渴,方柔声问:“君上今日是来作甚?”

“忽然想见你一面,觉得事不宜迟,就今天。”宗樊放下茶盏,答得诚恳而平静。

“说真话。”

“这就是真话。”

尽管宗樊脸上笑意晏晏,宁知微却总觉得她很不开心,整个人笼罩在一片不舍的阴翳中。

她如今那么虚疲,为何要劳顿出宫来宁府,或许真的是为了见自己罢。

如若见了自己,就能纾解心中的不愉快,那她到底在担忧些什么?

宁知微心思细腻,已经隐隐觉察出宗樊情绪的不对劲,但她没有点破,目光潋滟如水,愈发柔和。

宗樊稔熟地牵着宁知微来到了书房前,以往她都是趁着夜色来,如今看着那丛她时常静立其下的文竹,听着热风吹过竹叶的沙声,忽然有些不习惯。

书房一侧放了张很宽的软椅,足以容纳三人并排而坐。

从前宗樊来时,倘若宁知微在办公,她便自己从书架上寻册书倚躺在上面,又或者百无聊赖地看宁知微执笔写些什么。

宗樊往一侧挪了挪,将头轻轻枕在了宁知微腿上,她的神色十分寥落,眼底哀伤具象化,许久之后才沉沉地吐出一句话。

“二十年了,阿微。”

宗樊安静下来,话音哽咽,她抬起手轻抚宁知微的脸,希望用指尖熨平眼角淡淡的细纹,“我恨不能早些认识你,我恨太早就要离开你。”

她之所以出宫,是预感自己时日无多,本想装作一副平常模样,可真到这种时候,泪水总是汹涌难抑。

“微臣的心不能剖成两半,除了君上,这辈子没有过第二人。”宁知微心中渐泛起涟漪,她温柔地拭去宗樊眼角的泪水,忽然主动俯身落下一吻。

“阿难,我在人间等你,不要忘了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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