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生死之境(二)

甲士们抬起的腿齐齐落下,激起一地尘土。他们惊奇地发现,不过一步的时间,原本燃烧正旺的火把已经熄灭。

然而震惊的不仅仅是他们,车驾前的医官们亦炸开了锅。

刘医官冲上车驾,看到宁知微仍保持着原来平躺的姿势,青紫的手臂却奇迹般地复了原。她掌心那八厘长的伤口虽然仍是溃烂状态,但血肉已经变红,没了魔气感染时发黑的样子。

他颤抖着伸出手去,不敢置信地探着宁知微的脉象,片刻后,却是喜极而泣。

脉象虽还微弱,但已有平稳之兆。

刘医官太过欣喜,跌跌撞撞地下了马车跑向许忠,以至于他没注意到,宁知微紧握成拳、掌心向下的右手里放着一枚三指大小的玄符。

宁知微原本必死无疑,无法解开的僵局却在一呼一吸间有了翻天覆地的转机。

许忠赶到时,宁知微已经清醒过来,正倚坐在车驾上,看着掌心的玄符发呆。

他看着宁知微的面色虽还有些苍白,但那股萦绕印堂的死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悬了半日的石头才稍稍落下,劫后余生般不停喃喃。

“宁大人醒过来就好,就好。”

刘医官不敢耽搁,背着药箱上了车驾,准备替宁知微处理掌心溃烂的伤口。

“那些腐肉被魔气侵蚀,已经坏死,再留着不仅会扩大伤处,而且如若不能尽快痊愈,将会再次沾染魔气,有害无益,容下官替您割去,还请大人忍耐一下。”

说罢,他打开随身的药箱,将用纱布包好的器具一字排开,选出一把约手指大小、薄如蝉翼的刀片置于烛火之上轻燎片刻后,贴着宁知微的伤口,一点点割去那些溃烂的肉。

鲜血从伤处狂涌而出,怎么都止不住。

刘医官一边止血一边割肉,几乎难以辨别腐肉的具体位置,只能愈来愈慢,所传递的痛感也愈来愈重。

万物噤声,时间仿佛无限延伸,漫长而煎熬。宁知微忍得唇色发白,被冷汗濡湿的碎发贴在额间,她紧紧攥着那枚玄符,侧过头看着窗外浓黑的夜色,竭力不去想那伤处。

不知过了多久,用来垫着手的那方白色拭巾已被鲜血浸透,赤红无比。

刘医官终于收起了刀,伤处被剜去了许多腐肉,如今看起来非常吓人,几乎能瞧见骨头。他细细擦去宁知微掌心的血迹,在上面撒满止血生肉的药粉后,才用干净的纱布缠住。

整个手臂又涩又麻,大脑处于对疼痛无比敏感的边缘。宁知微疼得脱了力,她勉强靠坐着,对正在收拾狼藉的刘医官低低道:“多谢了。”

“大人言重,这是下官分内之事。”

“我突发恶疾,是不是那杯水的缘故?”宁知微和声细语地道,虽然是问句,她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刘医官点了点头,将下午那些事全盘托出。宁知微没有恼怒,亦没有悲伤,心里百感交集。

她这次沾染魔气差点死在长平,一半怪吕效平居心不正,一半怪自己明知吕效平为人,却还是接过了那杯水,没有防备之心。

方才因剜肉而被汗水濡湿的脊背此时已经开始发冷,宁知微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又因手伤失血过多,现在整个人都虚弱不堪,像风中飘零的枯叶,没有生机,被强风绑缚着无法自行来去。

她敛目遮住眼底的疲色,指尖似有若无地摩挲着那枚玄符,声如温玉,“是你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么?”

刘医官不敢称功,立时是又摆手又摇头,自己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在如此恶劣的境况下保住宁知微的性命。

他张口想要解释,却哑了似的迟迟说不出一句话,不知道该怎么说,该从何处说。好像不知哪一刻,电光火石间,事态就发生了神奇的反转。

若问大营里的每一个人,估计谁都不清楚。

刘医官犹疑的反应证实了宁知微的猜测,她并非由这随军的百位医官所救。

宁知微不知该畏惧还是该欣喜,救她的人能只身闯入十万兵马的大营,在她醒来前便早早离开,又留下这一枚以黄墨勾勒着异兽的黑色护身符。

救她的人是谁,救她的人在哪,又从何得知她病重垂危而特地赶来相救?

无数疑问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紧紧裹挟着宁知微的心,使她有了微弱的窒息感。她想起自己转醒时,隐约看到的那个穿着红肚兜跑得飞快的小娃娃。

翌日清晨,医官们尚未从昨夜那场巨变中缓过神来,便又发现了更让他们惶恐不安的事。

仅仅一夜过去,护城河与土壤里残留的魔气已经了无踪迹。**枯萎的野草依旧没有长起来,刘医官寻来一个铁锹,掘地十几厘,仍旧没有看到任何魔气感染的迹象。

他跑到护城河边,用手舀起一捧细看,发现河里的水虽然因这几日风沙过多,显得有些浑浊,但过滤后已经可以供大营内兵马饮水。

刘医官大喜,猛地站起身来,差点站不稳栽进护城河里。他擦了擦手上的水迹,跑向宁知微的车驾,脸上的笑怎么都止不住。

“护城河和土壤里的魔气被清了,定是上天护佑,保我们无虞!”

宁知微看着喜不自禁的刘医官,低声问起昨夜的事来,“我醒来前的一两刻钟,你们可有感觉到什么异常?”

刘医官嘴角的笑意一松,挠了挠后脑,面带疑惑。

“说来也怪,昨夜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原本火光亮堂的大营里忽然陷入了黑暗,后来才知道是巡夜卫队所持的火把在同一时间全部熄了,要是被风吹熄的还能说得过去,看过之后才发现是松油被烧尽了,这火把是行军特制,这么短的时间,真是……”

宁知微握紧了手中的玄符,眸中怅然,有了片刻的失神。

如果说,那人只是来救她,宁知微对她的身份就抱着永远无法解开的疑团。可是如今魔气一夜被清,令宁知微想到了一个人,脑海中不可抑制地闪过那空青色的衣袍和高挑的身形。

是她吗?

一连串的事情联结起来,忽然在宁知微脑海里炸开,变得清晰而明朗。

城西祸乱给宗晏薄纸的人是她,在兴安街以符纸协助烧尸的人亦是她,宗晏赴寒髓深渊会晤时用来自保的墨曜石短刃是她所赠,宗晏从寒髓深渊回来后经历生死大难,死而复生亦是她所为。

这个人,从阴阳界救下宁知宏和杨时,如今再次出手救了自己。

是她。

人间修士无不为追名逐利,得道成神。可那个神秘的女子呢,她求些什么?每次都是暗中出手相助,而后悄然离开。不愿别人知道她曾来过,不愿别人记得她。

宁知微看着玄符上用黄墨勾出的似狼非狼的异兽,莫名相信这就是护身符,而非下了什么禁制的骇人事物。

她曾经翻过许多记载精怪神兽的书籍,如今回想起来,却发现根本没有关于这只异兽的丝毫记忆,它和那个女子一样神秘,蒙着无法窥视的面纱,明明就在眼前,却让她难以看清。

宁知微本就忧心难抑,如今更是疑窦丛生,不等她捋清脑海里那些冗杂的线团,甲士便押着吕效平来到了车驾前。

“宁大人真是命大,魔气染身还能从鬼门关回来。”吕效平挣不开甲士钳制他的手,却是气焰愈盛,语气刻薄地挖苦着,“莫要啰嗦,要杀要剐尽管来,我吕效平认栽,伸着脖子等你砍!”

吕效平虽然被扣着,但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啐了口唾沫,依旧口无遮拦地叫嚣怒骂着。

许忠的怒火已经压了整整两日,急需一个喷泄口。

启程前,宗晏曾单独召见过他一次,话里话外都是让他在途中多关照宁知微,足见其倚重。

如今想来,如果昨日宁知微真的没有挺过来,被魔气侵蚀而死,那他除了割下吕效平的头颅负罪回京,根本没有任何选择余地。

许忠本意想压着吕效平谢罪,哪成想他如此不识趣,他知道宁知微心肠软,气量亦能容人,即使鬼门关走了一遭,也断不会重惩吕效平,便想替她下罚。

“吕将军怕是昏了头,送到监军处,领五十军棍,让他好好省思己过,两军未战,内讧先起,眼里简直没有军法军纪!”

宁知微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吕效平已经叫着骂着被押了下去。车驾前喧闹一阵又安静下来,她惊奇地发现,那枚玄符竟然有疗伤的功效。

她拆开染血的纱布,将那玄符轻轻置于伤处,看到那只似狼非狼的异兽身上浮动起无数星屑般的荧光。

它像是忽然有了生命般,化成鸡卵大小从玄符上走出来,茫然环顾一周后,低头细嗅着宁知微的伤口,而后轻轻舔舐,掌心泛起如羽毛轻抚的痒意。

随着异兽的舔舐,一股凉意渗进掌心,传遍四肢百骸,被割去腐肉的地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生长愈合,片刻后完好如初。

宁知微没有慌乱,亦没有害怕。

她看着被淡淡青光掩着身躯、重新附身回到玄符上的异兽,莫名生出的熟悉感如石子投入了心湖,激起阵阵不平的涟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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