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城西秦府。

毛色如雪的小狐妖正肚皮朝上地窝在萧湄怀中，眯着眼惬意地享受着日光，爪子上的肉垫在阳光照耀下愈显粉嫩。

它从前在河川时，常常听那些老妖说自己年轻时游历人间的轶事，早就对光怪陆离的人间神往不已。奈何它妖力太弱，出了河川，一不小心就会沦为魔人和其他妖兽的饲食。

那日它在葬妖谷遇到溟珞，其实是有些害怕的。

溟珞在妖界的名声，若细算起来，并不大好。

传闻中她的道行深不可测，性喜杀生。那些滥杀无辜的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自小狐妖记事起，似乎从未停息过。可是后来它发现，溟珞的性子虽然淡漠，骨子里却又含着令人动容的温和。

雪狼族为什么对溟珞的敌意那么深，将她驱逐出妖界，任其流浪人间数千年，甚至在编排流言，毁了她在河川的名声。

萧湄背对阳光，背影柔和极了，小狐妖眯缝着眼，望着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想起这段时日所看到的一切来。

溟珞待人十分冷淡，不亲不疏，进退有尺，唯独在和萧湄相处的时候，才会有几分难以察觉的不同。她总是下意识地将萧湄护在身后，暗中做许多事而默不作声，稔熟而从容。

这种感觉，小狐妖形容不出来，原始的情绪在它清澈的心里破土萌发，带着难言的疑惑。

“她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谁？”

“她。”小狐妖不敢直呼溟珞的名字，依旧认真而诚恳地问道。

萧湄摸了摸它的头，哑然失笑：“你是说溟珞吗？”

小狐妖点点头，它的话却勾起了萧湄心里别样的情绪，她沉吟半晌，却不知从何说起。这似乎是个无解的问题，唯有溟珞亲自剖白，才能拨云见日，找到那掩藏在时间长河里的答案。

“对啊，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她笑着，细语轻声，梦呓一般呢喃。似乎在回答小狐妖，又像是在反问自己。

溟珞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出现，无数次向困境里的自己伸出援手，驱使符灵娃娃带着母亲的遗体下葬，指引她在血雨后逃亡到邙山的碧水山庄。

后来她们一起逃离血雨后死寂的宣启，辗转来到绥京，溟珞赠她护身符，替她驯化龙驹，强化通灵眼，抚平支离破碎的梦境，带她走遍六界见识了天地广大。

一切的发生近在昨日。

萧湄想起了在碧水山庄昏迷那段时日，所做的那个奇怪的梦境，少女笑意盈盈的青涩面庞似乎还近在眼前。

人的好坏，唯有时间能证明。

萧湄一直相信，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最初的时候，她也怀疑过溟珞的用心，可溟珞就像是命定的际遇，如此突兀地出现，出现在自己一眼就能望到惨淡结局的生命里，之后所经历的一切，全脱离了轨迹。

……

因为秦府设了禁制，邪祟鬼物无法闯入，所以溟珞才放心地把阿九和龙驹都带去长平，只留下三只符灵娃娃陪着萧湄。

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在防备最薄弱时，真有东西闯了进来。

萧湄正抱着小狐妖在院子里发呆，一道摄人的杀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鬼气森然。对方的速度太快，萧湄神游在外，根本来不及使用通灵眼聚阴躲闪。

这里并不是幽冥界，凡人聚集，她尚不能完全操控鬼魂的思想，如果贸然驱使它们作为武器为自己所用，一旦失控散入人间，所造成的后果将不可估量。

那道身影没有现身，就堂而皇之地立在不远处，浓郁的鬼气混杂着杀气，让萧湄猜不出身份。

小狐妖才不到五十年的道行，惧意深深地面对着那不知来历的大鬼，爪子打颤，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它虽然害怕，但还是非常讲义气地挡在了萧湄面前，以小兽姿态俯低身子，警惕地望着那处虚空。

溟珞和阿九都不在，龙驹也被带走了。萧湄没办法，强行定住心神，捞起小狐妖就往身后退去。

大约十步远后她停了下来，立时抽出三道符纸，咬破指尖往上一抹，将溟珞留下给她防身的三个符灵娃娃召唤了出来。

萧湄没有注意到，戴在自己脖子上那可以预示危险的青玉哨，此时并未泛起光泽。她后退数步，目色凛冽地给符灵娃娃下了令。

大战一触即发。

下一刻，却发生了让她始料未及的事。

三只符灵娃娃一落地，并未摆出战斗形态，而是撒开丫子欢快地往大鬼所在跑去，兴奋激动地大喊：“大司命！”

它们伸出短胖的小手，踮起脚争着索要拥抱。

那个神秘的来访者忽然敛了鬼气，在吵闹的符灵娃娃面前现了身。她乌发黑袍，面色极冷，腰悬本命法器无双锏，无双锏长分五刃，四棱如竹节，在日光下寒意四射，杀气逼人。

萧湄蓦然长舒一口气，透过通灵眼，她发现灵魆身后还跟着个约七八岁的小男孩，脸颊脏兮兮的，身上鬼气翻涌不绝。

一根玄晶打造的锁链逐渐显现，在小鬼身上绕了许多圈，几乎从头到脚一个地方都没有放过，另一端在灵魆手里牵着，时不时闪起蓝紫色的电花。

只是眨眼功夫，玄晶索便又消失了，萧湄甚至疑心是自己花了眼。

灵魆敛起方才忽然兴起而故意泄露的杀气，她蹲下身展开臂弯，任由两个符灵娃娃抱着自己的脖子。

剩下那只最胖的符灵娃娃反应慢了一拍，没有抢到，它感觉受了冷落，扁着嘴跑回来，猛地扑进萧湄的怀中，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灵魆看了眼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萧湄，凛声问：“她呢？”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萧湄却知道她在问谁。

方才闹了个大乌龙，本以为会有场生死大战，萧湄耳尖有些红。她忽然庆幸自己没有脑子一热操纵鬼魂出战。

符灵娃娃趴在肩膀抽抽噎噎地哭着，萧湄伸出手轻轻抚着它的背，顿了顿道：“溟珞昨夜去了长平，或许今日就能回来。”

灵魆不再问了，她面冷心冷，两只符灵娃娃却不怕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脸兴奋。

灵魆被它们吵得有些头疼，只是抱了一会儿，便又隐了形，两只符灵娃娃失去受力，啪一声掉在地上。

“少吃些，抱不动。”

听着灵魆不留情面的话，符灵娃娃胖脸一红，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不住地甩锅喊着‘是你’，‘你胖’。

现在正是白日，虽没到正午时分，但阳气亦极盛。灵魆身为鬼魂，随意找了个背阴的地方，彻底敛去身上的杀气和威慑，抱臂靠墙闭目养神。

那只被玄晶索绑成粽子的小鬼蹲坐在地上，抱膝埋头，闷闷不乐的样子。日光打在他瘦小的背脊和稚嫩的面庞上，烧起阵阵烟雾，他却对这疼痛毫无察觉，拾起一根小棍子，百无聊赖地划拉着松散的泥沙。

身旁树冠里原有一个鸟窝，如今两只黑羽蓝喙的鸟觅食回来，却只远远地停在墙头，看着纯良无害的小鬼，不敢飞回巢中。

小鬼发现萧湄正打量自己，眼睛一转，露出两个小虎牙，歪了歪头甜甜地喊了声‘姐姐好’。

他的眼睛太过清澈，让萧湄恍惚有种错觉，这只是个乖巧的邻家小孩。可萧湄知道，能让灵魆亲自来到人间缉捕的鬼魂，必定简单不到哪儿去。

“他犯了什么错？”萧湄指着小鬼问道。

灵魆并未回答，只是睁开眼睛，寒如潭水的目光落在那笑得开怀的小鬼身上。

小鬼被慑人的威压镇住，嘴角的笑意凝住，低下头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灵魆的手指微动，玄晶索收紧了些许，把小鬼勒得生疼，他忍不住惨叫起来，蜷缩在地上打滚求饶。

稚嫩的面庞扭曲着，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片刻后，一张完整而带着血的人皮蜕下，堆叠着掉在地上。

小鬼原本的模样暴露在阳光下，浑身黏液，身形矮小佝偻，生着似狗似狐的长尾。

没了人皮的保护，日光刺在身上，使得枯皱的墨色皮肤瞬间开裂，渗出粘稠的黑血。不过一会儿，它身上翻涌的鬼气便蒸发了大半，像条死鱼一样瘫在地上再无声息。

“此鬼名黑眚，蹲踞如犬，喜掠小儿生食。它从幽冥狱逃到人间已经近半月，流窜作案，杀了十七个人族孩童，因其披着人皮掩住了鬼气，行踪难辨，直到今日才归案。”

灵魆的性子比溟珞还要冷淡，像一潭死水，解释小鬼的来由后，又恢复了原来的缄默。

萧湄把符灵娃娃收起来，就在她以为灵魆不会再出声时，她却出乎意料地开了口。

“其实那日，我已受冥王之令，等着血雨停下，就拘走你的魂魄。”

灵魆所说的那日，是宣启血雨时，她本以为魔人窥伺暗处，危机四伏，萧湄必然活不过子时，只是万事还未发生前，总存在不可预料的变故。

时至今日，溟珞以灵符庇佑萧湄的场景还近在眼前。

“我没想到，你们还能再见，亦没有想到，她甘愿舍弃修为护你渡过此劫。”

“这些年她辗转人间各处，去了许多地方，兜兜转转还是在原点。”

“或许，这就是命数。”

关于黑眚。

[1]有物如乌帽，夜飞入人家，又变为犬狼状。人多恐骇，云能食人。里巷聚族环坐，叫噪达曙。(据《宋史》)

[2]昏暮间突出有物如狸如犬，其行如风，或伤人面或啮人足，尤残小儿。(据《明史》)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神秘来访者（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