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之间，矮小的魔人已经回到魔域。它一落地，便踩着腥臭的血泥，急不可耐地直奔魔人城中心。

此时，奉魔大殿。

魔君坐在以巨兽之骨制成的宝座之上，壮硕的躯体上煞气弥漫不息。

侍奉的二十多个魔仆齐力托举着沉重如山的酒杯和肉鼎，颤颤巍巍地跪在面前。虽然那份重量压得它们膝骨将折，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和分神。

几只如牛大小、已经异化的魔犬蹲踞在大殿一侧，獠牙极长，四爪套着铁甲，它们贪婪望着肉鼎，口中唾液横流。

魔君从中挑出一块血淋淋的生肉，丢入巨口之中生嚼起来，百般回味。随着喉头滚动，化作烂泥的生肉滑入那如海一般的胃囊里。它夺起酒杯，猩红的酒液顺着腮腺滑落。

一声魇足的慨叹响彻大殿，魔君又挑起一块生肉，递到某处虚空，“你也来尝尝，人肉的鲜美。”它的嗓音嘶哑而粗砺，略带胁迫性地邀请。

那处虚空如水波浮动，而后响起一道声音，似乎是刻意掩饰过的，雌雄莫辨。

“吾向来茹素，不喜腥膻。”

魔君鼻孔哼气，眼睛一觑，将那块生肉丢到地上，几只异化的巨型魔犬瞬间扑上来撕咬，吞食殆尽。

“上次淮安君的随从擅闯魔域，妄图带走一具尸骸，结果被本座的部众打得半死，与本座作对，不自量力。”它想起那个一脸谄容、已被阿九斩杀于肉身墙的人类，不屑地哈哈大起来。

“人族果然是最卑贱的族类，永远改不了那副奴态——”

虚空中那道声音并不答它，而是转了话音，“这次两族战争，六界万民都在看着，我不会助你。”

“也是，你这种唯利是图的，又怎会出手。”魔君身上的煞气忽然化作一头巨兽，嘶吼着冲向那处虚空，话里讽刺意味甚浓。

它从不拿人族当回事，即使有溟珞暗中相助，它对即将发生的两族大战，依旧是一脸鄙夷不屑，浑然不在意。

那道声音全当听不出来暗讽，依旧话音沉沉地告诫道：“淮安君不会坐视，此战你务必谨慎，不可大意。”

一个小魔人跑进大殿，几只凶煞的魔犬瞬间冲上去，对着它吼吠不停。腥膻味从那獠牙森然的嘴里喷出，魔人被猛然一吓，颤着腿跌坐在地，它一边以手爪撑地往后退，一边压着惧意朝着森严的大殿内高声大喊。

“血隶从长平大营探查回来复命，求见吾王！”

不过几息之间，魔犬收起獠牙，俯低身子往暗处退去。

唤作血隶的魔人紧绷的神色一松，它从地上爬起来，满脸喜色跑进大殿，到离主位五十步远处，猛地跪扑于地。

“仆参见吾王，王驾大安！”

魔君既不出声也不让它起身，小魔人心中惴惴，许久之后才听到头顶响起一道声音。

“如何？”

“仆受命在大营周围呆了一日，人族已经开始着手备战，只是那些士兵天天在大营里既不操练也不布局，昼夜不息地挖沙子，像堆蠢蛋。”

它抬头望着魔君，一脸谄媚，狂言道：“还有，人族皇帝派去长平的那个臣子，前段时间染了魔气，后来离奇生还，仆回魔人城前，看到她回绥京去了，车驾后只跟了十来个小兵，不知在搞些什么心思。”

魔君大手一挥，扇出一道凶煞的劲风，将侍奉的魔人全部打出殿外，于是殿内只剩下那小魔人和几只被锁链困住的魔犬。

“你带几个侍从去一趟，做得干净些，不要留把柄。”

小魔人唯唯言诺，跪伏着退出了大殿。

“大战在即，这样是否不太妥当？”虚空里的声音扭曲着，时远时近。

魔君并不回答，而是侧头，探究的目光似乎径直穿过那虚空，落在那不知藏于六界何处的神秘者身上，似笑非笑。

那声音又道：“凡事谨慎些，总归错不了。”

魔君打出一道煞气直扑虚空，却被尽数吸了进去，它脸上有了几分不耐和怒意，巨目睥睨，“你既不愿出手，就不必多言，置喙本座之策。”

那声音沉默许久，随着所处虚空发生扭曲，彻底消失不见。

因为绥京长平相邻，而宁知微一行人又是轻装简行，所以脚程极快，第二日夜里就走了大半路程，等到天明即可到达绥京城外。

此时宁知微坐在车驾内，拿着那道准允回京的旨意，罕见地神游在外。夜风呼啸而过，伴着外头齐整有序的蹄声，将胸腔中思绪纷杂的思绪吹乱。

面对魔气侵蚀的困局，她能想到的，唯有溟珞。可是，她心中亦有悬思，不知溟珞是否还在绥京，会不会出手相助。

一个士兵驾马举着明亮的火把靠近，隔着帘子，垂首恭敬地询问宁知微是否休息一夜再启程。宁知微知道耽搁越久，变故和各种不可能就愈多，于是只能让车队继续赶路，话中带着歉意。

“不必停下，辛苦你们多劳心一夜了。”

“大人言重。”士兵颔首，勒住缰绳往前方跑去。

车驾继续平稳地前行着，只是不过半晌，便猛然停住，宁知微趔趄一下才堪堪稳住身形。

“发生何事了？”

无人回应。

齐整的蹄声变乱，惊呼声和刀剑出鞘声陆续响起。

“车驾遇袭！随我——”

伴着一声惨叫，话音戛然而止。

不等宁知微出去查看，一个士兵忽然被踢飞进了车驾中，他双目圆瞪，眼里的惊慌和恐惧还未来得及散去，便断了气。

士兵脸上似乎被凶兽袭击，缺失了一块，血肉模糊，胸腔豁开血淋淋的巨口，心脏已经不见踪迹。

外面霎时间安静下来，万物噤声，血腥气伴着某种生物的膻臭味随着夜风冲进来，盈满鼻息。

宁知微快速抽出悬在车内的佩剑，竭力压着指尖的颤意，一股冷意从心底升起，如洪水般扑出，瞬间淹没了躯干。

士兵被杀，那些火把掉在地上已经全部熄灭，她只能借着从破门照进来的微弱月光，努力辨别车驾外的一切。

寂静中忽然传来一阵诡谲的声响，似乎是坚硬的鳞甲踩在碎石上，正一步步朝着车驾靠近，而后又没了动静。

那士兵的血流个不停，浸透了车驾内的绒毯，有些已经沾染上宁知微衣袍的摆裾，在绯色的官服上洇泯出暗褐色的血迹，腥味更甚。

就在宁知微精神紧绷的时候，一个体型如猿猴的生物当空落下，在车驾面前激起巨声。借着微弱的月光，宁知微看清了它的模样，随后一惊，往车驾内退去。

是魔人。

它嘴里还嚼着一块类似心脏的生肉，仰起头囫囵吞入了腹中，坚硬的鳞甲在月色下变成了灰霾色，一双红目闪烁着异光。

宁知微望了眼手里那锋利的佩剑，心里发凉，她暗暗苦笑，知道这并不足以割开魔人坚硬的鳞甲。

几十个魔人围着车驾，目色一戾，如虎豹般猛然冲进来，獠牙大张，其中还残留着些许碎肉，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迅速传出。

就在它们要咬断宁知微纤细苍白的脖颈时，一直隐在暗处的灵狐卫现了身。

灵狐卫是以死人之身炼制，加了魔人血，所以魔人虽然知道他们的存在，却无法通过活人气息辨别具体位置，只能以更快速度，试图在被阻拦之前扑杀宁知微。

十名黑袍裹身的灵狐卫如同鬼魅，在林中穿梭着，身影迅如雷电，顷刻间就将围着车驾的几个魔人打翻于地。

血隶盯着半路杀出的灵狐卫，恨不得把他们剥皮拆骨。它痛恨灵狐卫，恨其不死之躯，恨其能与魔人相匹敌的战力。本以为此次截杀必定顺利无阻，如今却被这些人半路杀出坏了计划。

杀不了宁知微，即使逃回魔人城，也会被魔君撕碎，拿去填了魔犬的肚子。现在拼死一搏，说不定还有活命的机会。

魔人即使碎成无数块，只要能吸食到新鲜的血液，就能长出新的躯干，而灵狐卫虽是不死之身，但亦有薄弱之处，只要破坏掉他们心口的血符，就能拔除其所携带的魔人血，使其变回死人躯壳，迅速腐烂成一堆白骨。

血隶眼神狠戾，目眦欲裂，对着随它而来的魔人怒声大喊：“给我杀！我倒要试试，灵狐卫的肉吃起来是什么滋味！”

十几个魔人迅速扑上来，和灵狐卫撕打一处。

“阿肆阿伍护着大人先行一步，我们断后！”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两个身形清瘦似乎是女子的灵狐卫从打斗中抽身，冲进车驾把宁知微带出来。她们穿过一地被魔人啃食得面目全非的尸骸，将惊魂未定的宁知微扶上幸存的马匹，随后以刀面轻拍马背。

魔人被灵狐卫阻拦着，只能恨恨地看着几匹快马在月色里扬尘而去。血隶霎时间狂暴起来，身躯倏然涨大数倍，几乎同葱郁的林木一样高大，攻势愈发狠辣。

玄符力量发生波动，传到了远在狂龙海湾的溟珞身上。

她在浪涛起伏中停下脚步，破开面前的虚空，看到了那几个正跑马而行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绝渡逢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