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驹立在如同一面镜子似的海面上，仰头望着撒满星屑的夜空，它的皮毛似乎更加水光透亮，形神威武。

四个符灵娃娃趴在它宽大的脊背上，湿凉的海风吹得它们耳尖通红，心里的欢呼雀跃丝毫不减，耐不住心中躁动，闹着让龙驹带它们冲进浪涛中。

龙驹得到溟珞的应允，背着它们如闪电极速冲出，在海面上狂奔不停，踏浪而行，追逐那弯勾月似远似近的倒影。

远处的海面汹涌不停，溟珞脚下却静如潭水，即使被海风吹着也不起微澜，没有沾湿空青色的衣袍。

自从长平回来后，她忙于寻找通往六赑岛的航路，没有再特意关注过神策军备战的事。所以陡然看到宁知微被魔人追杀，沉稳平和的心境也有了几分惊诧。

她将画面往几人身后转去，看到已有两个魔人脱离灵狐卫的厮杀圈，它们的肉翅已被灵狐卫斩去，背上黑雾缭绕，正四肢齐驱如鬣狗般风驰电掣地追来。

宁知微身上有溟珞赠予的玄符护佑，即使那些魔人全部追来，也能保她性命无虞，最多受点小伤，不过护着她的那些灵狐卫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溟珞本不欲多管，可看着那张被夜风吹着失尽血色的脸，还是软了心肠。

上次灵魆带着恶鬼闯破禁制进入秦府后，她便以灵力加强了禁制，又把阿九留在了萧湄身边。她庆幸闯府的是灵魆，如果是与灵魆实力相当的其他人，以萧湄现在的实力，将难以破局而逃。

若因自己大意，使萧湄在未找回三魂前惨死在秦府。

那样的结局，溟珞不敢想。

她开了神识，给远在绥京的阿九传达了一道讯息。

不过半刻，绥京与长平之间的官道上。

清辉的月色被林木阴翳遮蔽，眼前只剩望不到头的黑。

血隶看到原本被魔气侵蚀的阿九非但没死，如今好端端站在面前，并且还换了一副新的躯壳。

血隶知道自己现在被灵狐卫斩翼，战力已经大打折扣，此时看着半路杀出的阿九，登时是又怕又恨，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看着几匹快马渐渐远去。

“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吾王之命乃是天意，违者当死！”血隶气得咬牙切齿，它直勾勾盯着阿九，目色森寒阴蛰。

溟珞重新以灵符替阿九化形，他身上所携带的精血得到了迭代，战力直线飙升。别说现在只有十来个损肢折翼的魔人，就是同时对战上百个凶猛的魔人，亦能应对自如。

他并不答话，手中幻化出炽焰长刃，青蓝色的焰火在漆黑的官道上分外刺眼，炸裂的火星映射在血隶的眼睛里，它伏低身躯，余悸未消，低吼着往后退去。

“即使你今夜救了她又如何，来日在长平战场上，我定亲自啖她肉喝她血，将那零碎的尸骸拖到淮安君面前！”血隶放着狠话，但它心知肚明，今日任务失败逃回魔人城，必受魔君迁怒，难以活命。

阿九并非真的想和魔人打起来，只是按着溟珞的吩咐，现身以此震慑住它们，让宁知微能安然折返绥京。

溟珞被驱逐出河川的许多年后，才以灵符将阿九化形出来。虽然他与溟珞精血相通，但溟珞有意关闭了那部分记忆，所以对于那些往事，他并不大清楚。

溟珞掩埋在历史风尘中的过往，除了她自己，谁都难以溯源，阿九了解的并不比萧湄多太多。

他侧头望着在夜色中渐远的身影，不知道溟珞为什么要帮这个年轻的人族女子，就像当初不知道她为何会帮那个人族幼主，不知道她为何执意要找回萧湄的三魂一样。

他只知道，自己的生命由溟珞赋予，不应质疑她的决定，也不该问太多

溟珞怎样吩咐，他就怎样做。

等那余下的八名灵狐卫追来，阿九隐去身形，在一旁任他们拼杀。魔人虽占着极大优势，但以为宁知微车驾后只有十几个普通士兵，便起了轻敌之心。

月上柳梢头，将要三更天的时候，那些来追杀的魔人只剩下血隶。它的一双肉翅因为得不到鲜血浸润，还未恢复，如今又被灵狐卫斩去了右臂。虽然心有怨恨和不甘，却只能恨恨地望着几人离开的方向，放弃追杀的打算，遁土亡命奔逃。

阿九一直远远地跟着宁知微，直到她安然到了绥京城门外，才使用术法回到了秦府中。

随行的两个灵狐卫也相继匿去身形，不远不近地缀在宁知微身后。

城西，秦府。

阿九甫一现行，便被萧湄撞了个正着。

“萧姑娘。”阿九颔首，恭敬喊了声。

萧湄抱着那只小狐妖，走近疑道：“你这急匆匆的样子，是做什么去了？”

阿九仔细想了想，溟珞吩咐他时，似乎只叮嘱自己出手时别让宁知微瞧见，并未说过要瞒着萧湄，于是挑拣了些重要的说给她听。

“昨夜主人让我去长平，帮一位驻军的臣子摆脱魔人追杀，安然回京。”

溟珞带着龙驹去海上这件事萧湄是知道的，但她不清楚具体是为什么。她并未追问这位驻军的臣子是谁，溟珞在海上都放不下心让阿九跟着的人，多半简单不到哪儿去。

这段时间，她经常在阿九的陪同下，去到远离人族聚居地的郊外，练习如何使用通灵眼彻底操纵鬼魂思想，驱使它们为自己所用。虽然没有非常大的突破，但已有了显著的进步，不会再出现鬼魂中途倒戈转向攻击她的状况。

阿九要退下的时候，萧湄犹豫了会儿，忽然问道：“溟珞何时回来？”

她去海上已经七日了，阿九和她精血相通，可以随时随地传递信息，千里同音，而自己只能日复一日地等着。

萧湄心中有些吃味，却并未表露出来。

阿九顿住脚步，“主人不曾说过，不过大抵就在这两日。”

萧湄淡淡应了声，不甚在意的样子。等阿九离开，她才垂下眸子，有些落寞。

她并不知道，当日夜里，阿九前脚刚走，后脚就将此事告诉了还在海上的溟珞。

溟珞在狂龙海湾的边缘搜寻整整七日，没有进到海雾不散、恶龙海蛟潜伏的中心海域，对六赑岛的位置没有丝毫头绪。

她知道再耗下去毫无意义，听罢阿九所言，在海风中伫立良久。

“你告诉她，明日。”

溟珞忽然想起来，上次虽然让阿九把长平城外的魔气清了，可一旦交战，魔军将会带来更浓郁的魔气，对人族士兵而言这将是致命的。

宁知微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回京，正好趁此时机告诉她该如何应对。

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宁知微竟然极快地从这件事里缓过神来，当日夜里便登府求见。她没有挑明自己的身份，一身绯色官服换做了普通女子的衣裙。所以秦府的下人只把她当做溟珞的旧友，并未太拘谨。

“尊者云游去了，已经走了七日，一时半会儿估计回不来，姑娘若是有什么要说的，可说与小人听，亦或者留封书信，等尊者回来，仆会转呈到她手中。”

宁知微道了声谢，落寞地放下马车的帘子，情绪低迷，就要打道回府时，却看到一身仆从打扮的阿九冲了出来，跑到她的车驾旁，喘气不匀。

“主人明日正午时分回京，姑娘若有事相托，可以那个时候再来。”

宁知微黯淡的眸光霎时染了些许难辨的喜色，她低落的心绪略略缓和，对着阿九温和道：“多谢，我先回去备些薄礼，明日再登府。”

阿九却摇了摇头，“主人说，她已知晓姑娘所托之事，明日您尽可轻身而来，不必多做什么。”

宁知微经过许多，也对溟珞的清贵自持有了几分刻骨印象，虽然过意不去，但还是应下了阿九的话，温声道了句‘好’。

第二日正午时分，溟珞果然回到了秦府。

自从上次宁知宏在阴阳界出事，宁知微还是第二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眼前这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

等仆从们散去，宁知微便以朝官之礼，朝着溟珞深深一揖，话中含着感激和歉意：“尊者救了舍弟阿宏，如今又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深恩不尽，奈何朝中事务冗杂，后又领旨随军西驻长平，未曾当面言谢，直至今日才登门拜谒。”

萧湄在一旁听着，猜出宁知微就是溟珞让阿九护住的那位顾命大臣。她想起半年多以前在阴阳界救过一个少年，那时她们似乎就见过面了。

溟珞知宁知微所求为何，折返途中便以精血炼出许多灵符，因为耗费太多元气，此时脸色有些苍白浅薄。

对于这场两族之间的战争，她无法坐视不管，但亦不能干预太多，天道自有规律。她轻声叮嘱着宁知微将灵符带回驻地后该如何做，又许诺开战前夕，会亲自走一趟长平。

等傍晚时分，宁知微才拜别离府。

萧湄抚摸着小狐狸，下定了决心般，在溟珞面前坐下，眼神不定，似乎有些随意问：“听说，你能和阿九千里同音？”

“是。”

溟珞看着萧湄犹豫的模样，已经猜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因找不到六赑岛而聚拢在眼底的郁色冰消雾散，化成了温和的笑意。

她嗓音略哑，在萧湄还未说出那句余话前，就给了答案。

“我与你亦可缔结。”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绝渡逢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