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亡人探乡

绥京,祭天场。

许忠脸上多了道刀疤,他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是左臂之上,留下了一条约六寸的赤色暗痕,那些被魔人所伤的士兵亦是如此。

宁知微身携护命灵符,并无什么大碍。惶惧之气笼罩着全军,众将士心中惴惴,皆猜不出,这是怎样的祸端。

十二丈的巨幅魂幡被高高挂起,在风中飘摇不息,上面写着五万将士的姓名生时。

祭天场四周挂满了青铜占风铎,铎身上是人族信奉的瑞兽白泽。

此时正起着风,占风铎不停摇动,却没有响起铃铛声。

宗晏回到绥京之后,便马不停蹄地按溟珞所说开始布置。这幅魂幡,是数百执笔官昼夜不息,花了整整三日才完成。

文武百官在高台上列阵而待,祭天场内一片寂然,只剩火鼎里松木燃烧的声音。

风起。

宗晏身着绣着暗龙纹的玄色帝袍,站在祭天场的高台上,静静等着亡魂归来。前襟所悬的蔽膝被微风撩拂而起,十二道冕旒随着她走下台阶的动作交错轻撞。

“他们回来了。”

极缓的和风吹起,一直无声的占风铎渐渐响起空灵悦耳的低响,随着风力变强,铃铛声在其中交相呼应,奏成了旷古的悲鸣。

风力愈来愈大,宗晏走过百官之列,走过架起的十二个巨型火鼎,一直走到被回京亡魂撕扯着的魂幡前,身形单薄。

“此战,罪在朕躬,错任吕效平此等奸佞,致五万将士殉亡。”

宗晏除去帝冕放到宫人所托的锦盘之中,随后接过祭酒,朝着魂幡深深一拜。占风铎的悲鸣有如实质,一声接一声敲在她愧疚的心上。

弗陵手持旨意,走上祭魂台,高声悲颂祭文。

“维大襄天启六年夏,八月五日,天启皇帝宗晏,谨陈祭仪,享于故歿王事五万英魂曰:

此战西征魔虏,缘自宿敌起兵。错委奸佞,受其所害,才闻破竹之声,便是失猿之势。尔等或为骨刀所中,魂淹泉台;或被魔爪所伤,魄归长夜。生则有勇,死当成名。汝等英灵尚在,必闻朕祷。

尔已殉国,请听朕言。随尔魂幡,望汝魂灯,同回绥京,受骨肉蒸尝,领亲人祭祀。汝等各家,尽沾恩露,月赐廪禄,年给衣粮,用兹酬答,以慰汝心。

生者既凛天威,死者亦归王化,聊表丹诚,敬陈祭祀。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百官齐跪,同声高呼:“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你们的尸身尚在长平,未归故土,朕已派军士前去敛尸。你们的家眷,朕会亲自抚恤。日后,祭天场外,就是万军魂冢,每逢年节,朕会亲赴祭天场,祭汝英魂。”

宗晏将手中之酒倾倒在祭魂台上,随着她的声音响彻祭天场,魂幡摇动幅度渐渐变小,而后再无声息,即使矗立于风中,依旧静若无物。

亡魂本有怨念,这一番推心置腹之言,消了后顾之忧。他们开始吸收魂幡阴气,修补残躯,甲胄齐身列于宽阔的祭天场上。

一位战死的副将挎着刀,步伐稳健走到祭魂台阶前,下跪禀声:“末将虽死,亦负忠君之志,谨听王命!”

宗晏心绪复杂难言,热泪将溢,她赶忙走过去想要扶起这位断臂副将,却发现自己的手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她落寞地收回手垂于身侧,绞痛感几欲剜心,艰涩而语。

“朕有愧于你们,会在祭天场中亲自守着引魂灯,你们可以凭亡人之身探乡,等子时绥京鬼门大开,前往幽冥鬼界,再入轮回。”

“今日,当着百官群臣之面,当着万军忠魂之面,朕许诺,有生必偿你们未竟之志。”

得帝王一诺,了了亡魂执念,他们朝着宗晏深深一拜,甲胄兵戈声震天。

那些候在外头的家眷得到示意,陆续点燃了引魂香,数万亡魂在香火指引下,离开了祭天场。

风声渐息,占风铎下悬挂的流苏铃停下,随着亡魂的陆续离开,魂幡上的名字开始淡化模糊。

此时,绥京与长平之间的官道上。

萧湄以唤灵旗拔出溟珞身上的阴气后,已是强弩之末,再次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

她回到很久之前,还在宣启时常做的梦境。

极目远眺,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海岸。

伶仃的海风声在耳畔起伏不息,身下的触感是那么真实,海浪如同柔软而温暖的绒毯,萧湄枕在其上,□□的苦痛似乎都缓解了许多。

不对。

她睁开眼睛,发现四周的景象正飞速后移,自己正枕在某种异兽的脊背之上。

雪狼矫健地极速飞奔,纯如白雪的毛发在风中飘逸。它感应到脊背上的异动,侧目望来,不期然和萧湄目光交汇。

萧湄还呆楞着未反应过来,只见雪狼略显慌张地撇过头去,速度悄悄慢了下来。那幽若深湖的眼眸忽然泛起浅澜,旷然幽邃。

“闭眼。”

萧湄脑海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从素来温和平淡的声音里听出了丝不易察觉的羞涩。

她想,如果溟珞现在是人形,一定能看到染着红霞的耳尖。

可是,溟珞为何要害羞?

萧湄强行祭出唤灵旗,受了内伤,不可能独自赶回绥京。她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并无颠簸感和不适。

雪狼感应到背上的人抓着长鬃,轻轻俯低了身子,没有用力。

即使化作了兽形,溟珞身上的龙桑草淡香依旧萦绕鼻息。萧湄并不惧怕,反而安心极了,在长平制服万鬼的紧张感渐渐被剥离。

她甚至生出种错觉,在久远的从前,自己曾无数次见过这个样子的溟珞。

溟珞刚被唤灵旗拔去煞气,身体尚虚,虽不愿萧湄看到自己的兽形,却无法顾及别的。因为唤灵旗收起的那一刻,她再次感受到了那股惶遽的气息。

那个在宣启打伤她的神秘水影,来了长平。

溟珞来不及多想,召出两个符灵将萧湄托扶于自己脊背之上,目色凛然直视前方,朝着绥京疾速掠去。

如今萧湄能醒来,二人亦从长平抽身而归,心中的担忧也落下了几分。

因为溟珞设了禁制,绥京的百姓并不能看到她们的身影。京城宽阔的长街上,四处游荡着探乡的士兵亡魂,他们同家眷作别了了最后执念,陆陆续续前往鬼门。

到了秦府门前,萧湄发现阿九已经早早候在外头,守门的家仆不见了踪迹。

雪狼俯低身子将萧湄轻轻放下,而后回头深深望了她一眼,朝着皇城的方向掠去,只留下一抹龙桑草淡香。

随着禁制撤去,萧湄的身影浮现在秦府前,她出神地望着那风驰电掣消失在长街尽头的兽影,不由得神游于外。

“主人尚有未尽余事处理,姑娘且先入府罢,不必忧心。”阿九走上来,恭声提醒了一句。

没有看到溟珞化作人形的瞬间,萧湄有些失望,却还是按下心中躁动,随阿九入府。走至一半时,身后却传来了希律律的马蹄声。

萧湄回过头,看到家仆阿明牵着缰绳,马上坐着满脸喜色的秦扶摇。

没等阿明勒停马匹,秦扶摇便迫不及待地下马来,险些崴了脚,一番动作看得众人胆战心惊。她把背上的药箱递给阿明,欢喜地冲向萧湄。

若细算起来,秦扶摇年长萧湄三岁,如今已经二十二,却仍是一身洒脱不羁的孩子心气。她热情地挽起萧湄的手臂,半是开心半是埋怨。

“前日便听阿爹说你们要回来了,害得我在府门前枯站一日,腿脖子都酸得不成样子了,如今不等了,你却又真回来了,阿明拉着马慢走一步,我都不定能第一个见你!”

阔别一年,秦扶摇非但没觉得尴尬,反而愈加热络,拉着萧湄扯东扯西,一肚子话要说。只是萧湄的手臂太凉,医者的本能使她的手下意识搭在了萧湄的腕上。

她略一皱眉,问:“你受伤了?”

萧湄笑着,本想说‘是’,但她这伤又非寻常跌打,这一年来秦扶摇专攻鬼医之术,医术不知精进到了哪种程度,说出来反而徒增烦恼。于是她随便扯了个缘由,想糊弄过去。

“无碍的,回来时从马车上跌了一跤。”

谁知她说罢这句话,秦扶摇登时敛了笑意,拉着她左看看右看看,随后故作严肃地下了结论:“好啊,江阿湄!你骗我!”

萧湄在洗髓池吸收了一年的灵气,已非往昔能比,这次的伤有些重,但并不致死,所以虽遍身难受,她却没有秦扶摇那么大的反应。

不等她解释什么,秦扶摇又正色道:“你被混杂有魔煞之气的阴气伤了肺腑,却骗我说是从马车上跌跤,怎么,觉得我医不好你吗?”

她的语气有些冲,大抵是气萧湄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萧湄哪里知道她真能看出门道来,百口莫辩。要解释时,却见咄咄逼人的秦扶摇气焰低了下来,神色萎靡,她摸了摸鼻梁,理直气也壮。

“我确实医不好你。”

1.占风铎,就是风铃。

2.祭文后半部分借鉴了诸葛亮的泸水祭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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