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灵烛

皇帝还在祭天场为亡将守着魂灯,没有回宫。

雪狼疾速奔掠于绥京长街,穿过攒动的人潮,化作虚影来到森严的皇城。它奔跃于宫檐之上,来到一处废弃的宫殿前,幽然直视那探过宫墙飞檐的凌霄花枝。

巡逻卫队来来往往,戒备森严。

雪狼从高墙上跳下,身姿轻盈地落在废宫假山中。再现身时,已经化作人形走向扫洒的宫人。

“这是何地?”溟珞问。

那小宦官手里的剪刀掉在地上,目光渐渐涣散,他低着声,机械而僵硬地一字一句读道:“此地名唤长乐宫,是君上潜邸时的居所。”

“为何封了起来?”

“不知。”

溟珞顾目而视,这只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宫殿,却令阖宫上下谈之色变。从先帝正德年间就派了重兵把守,直到宗晏登基五载后的今日,整整十年都没有裁撤。

溟珞收回控制小宦官的一缕神识,化作雪狼形,迅疾地消失在了宫墙拐角处。

“喂,喂?喂!”

小宦官被人猛踹了一脚,摔进花树根下,混沌的眼神渐渐清明,他捂着屁股爬起来,疑惑地捡起了掉落的剪子。

“你小子撞鬼了不成?还是这日头太大把你烤糊涂了?”那一同来的伙伴肚子里有气,皱眉咔擦一声剪掉了凌霄花的侧枝,啧声埋怨。

“长点心罢,这是能发愣的地儿吗?长乐宫的差事可不好干,窦中宦一向看重这里,交差迟了,我俩都得挨板子扣俸银。”

那小宦官挠了挠后脑勺,倒也没多想,他赔着笑,从同伴手里接过了剪下的枝桠。

子时,月隐云蔽。

无数鬼魂重回祭天场,摇着占风铎向皇帝作别后,通过鬼门前往了幽冥界。

等目送所有亡魂赴了黄泉,宗晏才起驾回宫。

随着鬼门开合,一轮血月挣脱了黑云的阴翳,铺满了皇城大街小巷。宵禁时分,宽阔的街道上不见人影,只有禁卫军铁骑齐整的蹄声。

无人知道,一只异兽正凛立于宫墙上,寂然而视于宫道上的车驾。

宗晏回到含光殿后,换下了厚重繁缛的祭服,虽然疲惫,却还是召见了医官署院使刘悬。

这么多年来,皇帝大小伤病只经他手,本该日夜待命宫中,但这次祭祀将魂,宗晏体恤臣属,放了他归家。

宗晏想到王达安插在各处的眼线,对传召的小宦官说道:“就说朕自祭天场回来后,心闷难纾,感伤不已,让刘悬速速进宫视疾。”

弗陵听宗晏这般说,又看她眼底的青黑,心里咯噔一下,哪里敢耽搁犹豫,出了大殿,手里拂尘大力打在睡眼惺忪的明徕头上。

明徕被吵醒,看到是弗陵,满腔怒意只能嚼碎吞回肚子里。他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喊了声:“窦中宦,您这是?”

弗陵睨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去,召刘院使进宫视疾,若是耽搁了君上急病,回来少不了你一顿板子。”

明徕听闻皇帝病了,登时直了身,睡意全无。

宗晏率军前往长平,已经很久不曾好眠,如今身心俱疲,等刘悬的功夫,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刘悬背着药箱穿过重重宫墙赶来时,发现宗晏正默声坐于上首,脑袋有一下没一下轻点不停。

夜色已深,露风湿凉,宗晏一向畏寒,现在虽是夏日,大殿中却通铺着绒毯,又因她召刘悬入宫用的是视疾的由头,弗陵纵是不忍,还是弯下身低声唤了声。

“君上,刘院使来了。”

宗晏梦醒,仰头看去,一身红衣官袍的刘悬背着药箱跪得端正。湿凉的夜风从殿门吹来,将原就浅薄的睡意裹挟得一丝不剩。

这几年在各种药膳的调补下,瘦弱的少年拔节而长,眉眼初开,却不凌厉,英气里含着丝似有若无的柔和。

她温顺的性子愈发内敛,有了自己的主见,面对着气焰日盛的相党,已经不像刚刚登极帝位时那般,动辄忍气吞声。

她不再轻易将自己的想法示人,纵使是自小看顾他长大的弗陵,亦难以猜透他满腹心思。

五年过去,她好像变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臣请为君上视疾。”

宗晏并未答话,而是挥退了伺候的宫人,等殿门被缓缓拉上,她才问出了掩在心中的疑思,“将士们臂上的暗线,你看过不曾?”

刘悬取药箱的动作顿了下来,他望着虽然疲色浓重但并未有病气的宗晏,也猜出了她召自己进宫的想法,于是声音端肃起来。

“禀君上,臣已看过。”

“如何?”

刘悬不敢答了,垂首而思,有些为难。

宗晏担忧那些还活着但已经染上魔人血的将士,受五万将士阵亡的影响,她在这一事上,已经倾注有足够的慎意和耐心,“卿不必怀惧,且细细说来。”

“臣有一言,斗胆而谏。”

“说罢。”

“纵观数千年,除了灵狐卫,从未有凡人身染魔人之血还能存活的例子。这五万将士手臂上的暗线,臣在医官署三十余年,不敢过多揣测,唯有一点,臣要告诉君上。”

刘悬从软座上起身,跪于大殿之中,朗声禀道:“这些暗线,也许不是福分,但一定不是祸端。”

……

刘悬走后,宗晏亦屏退了弗陵,独自坐在上首。心思烦扰时,却见溟珞不知何时立在了大殿中央。

她从主位上拔坐而起,踩着厚实柔软的绒毯往殿阶下走了几步,眸中渐泛喜色。

“夜露正浓,尊者何故进宫?”

不论她的性子变得如何沉稳内敛,面对着这个曾多次帮助人族的神秘女子,都难以平心而待。

“朕刚刚见了刘院使,他说将士们手臂上的暗线,并不是祸端,我想,这是因宁大人命人埋于大营四周的灵符,那些灵符,是您所赠吗?”

四年来,溟珞许多良策使人族受益颇多,不是国师,胜似国师。

宗晏面对着她,总是端不起君王的架子来,举止谦卑,亦有恭顺之态。

“他们身染魔人血,本该暴毙而死,可因埋于大营四周的灵符庇佑,阴差阳错活了下来。如今虽是活人之躯,却有了与灵狐卫相似的能力,在与魔人的战争中,比寻常军士有更大优势。”

随着溟珞肯定的应答,宗晏的担忧被缓缓抹除,可对五万将士阵亡的愧疚感还是紧紧勒着她的心。

溟珞一向洞察微末。

“长平之役,罪不在你。只是元凶的魂魄已经散在魔人手中,他们的怨念才转移到了你身上。如若你在祭天场见过魂幡起落,如若你在无风时听过占风铎响起又停息,那就是他们的谅解。”

溟珞的劝语点到为止,并不多言。

宗晏是人族君主,看着五万将士曝尸于长平城外,不管如何说,心里都不好受。

“在祭天场时,战死的副将张姚跪在我面前,他的手臂因为被魔气侵蚀太重,无法被阴气修补。即使已经身死,还欲听君命行君事,朕实在有愧于他,有愧于阵亡的五万将士。”

宗晏似乎回到了初进长平城的那日,遍地残兵像把尖锐的刀划在心上,“那条暗线,我忧心已久,而今才知道,余下五万将士,也许能从这场祸端中全身而退。”

溟珞挥袖破开一处虚空,军营内的景象显现于前。

宗晏疾走数步,满目震惊。

凡人受不了魔人一爪,可那些侥幸活下的士兵体质发生了变化,从祭天场回来后,只是一个时辰左右,那条暗线便像树干一般延伸出了密密麻麻的血管,覆盖了整条手臂,触之无感,不痛不痒,紧紧黏附着经脉。

“我夜深来访,便是要告知你此事。”

溟珞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愈发清晰,“失传万年的幽冥录中记载,六赑岛有物名‘灵烛’,萤火形,人食之,可得神力,负伤则愈。”

“魔君若得知暗线之事,必起斩草除根之念。如若你能在我带回灵烛之前,将他们护下来,今后,他们将会成为比灵狐卫更强的存在。”

只是如今,一个惨痛的现实摆在面前。

人族的甲胄无法护身,兵器亦不能划开魔族的鳞甲,长平战役时布置的线刀网能够将魔人切碎,纯属它们轻敌未披鳞甲,侥幸而已。若是想将神策军的战力再提档次,必须从这二者入手。

宗晏手中忽然浮现出一张薄纸,许久前的城西暴疫,她曾有相同的经历,如今却全然不见了当时惶惧的心境。

“放弃原本的兵器和操练方式,上面记载的东西,或许于人族有助益。”

溟珞没有过多解释纸中内容,她望着这个与四年前变化颇大的人族君主,想起长乐宫的事来,无数话语化成一声叹息,而后离开了含光殿。

卫队昼夜巡逻,没有看到皇城高墙之上,有一道于月下飞掠的兽影。

宗晏并不知道,自己紧贴着心口的衣襟里,多了一道勾勒着异兽的玄符。

她细细读着纸中内容,惊震不已。睡意全然消散,眼中希冀重燃,跃跃欲试就要宣许忠进宫。

恰在这时,殿门忽然从外打开,弗陵神色慌张地进了殿,夜风把罩着的烛火吹得摇曳不息。

“君上,宁老太傅——”弗陵跑得急,呼吸未平。

她望着宗晏,语言犹豫迟疑,面色忽然染了几分哀戚。

“老太傅去了。”

“宁大人如何?”宗晏从主位上拔坐而起,心中惴惴,难以安定下来。

弗陵不敢隐瞒,斟酌了词句,“宁大人自祭天场回来,在府衙连夜整理亡将的案籍,听闻这个噩耗后,悲意攻心,昏厥了过去。”

心中惶忧,一夜未眠。

宗晏的旨意尚未颁下,宁知微的折子便呈到了御案前。

是辞官之折。

潜邸:代指储君,皇帝还没有登基时住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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