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戮心之语

第二日,时值休沐。

老太傅之死和宁知微昏厥二事,使宗晏伤神忧急,她再也耐不住,换了身于人群中不太扎眼的便服,亲自去了宁府。

老太傅无病寿终,正寝而亡,他走得太急,昨夜二更天的事。现下府里乱作一团,虽然阖府缟素,但尚未筹备好丧仪,近一些的旁亲已经赶了过来。

弗陵遮着伞扶宗晏下了车驾,醺蒸的热浪扑面袭来,教人防不胜防。

绥京靠海,却没有一丝温凉。

盛夏的日头还很烈,将偌大的城池变作笼屉,热浪灼灼,蒸得人头脑发昏,放眼望去,葱郁的植物发着蔫,活物也打不起精神来。

宗晏体弱畏寒,遇上这样的天气,出了一身的凉汗。她在府门外踌躇许久,望着进进出出的家仆,终究没有进府。

她想,因为一些无法道明的缘由,自己在待人接物上,还是有失公允的。

譬如昨夜,听闻宁知微昏厥,她便六神无主,怎么也无法入眠。今早天一亮就脑子发热来了宁府。

收到宁知微的辞官折子后,更是再也抚不平心湖。许忠在长平伤成那般,自己都不曾如此上心。

隐秘的情绪化作细长柔软的藤曼,轻轻勒在心上。混乱的思绪交织不休,牵连着往外扯出一堆零散的往事。

宗晏从中寻找着四年来关于宁知微的影子,忽然想明白了什么,蒸醺的暑气似乎愈来愈热,她再也待不下去,略显慌乱地回了车驾中。

直至今日,她才终于剖白了自己的心。

那次在长平战场面对着万军遗骸,那次惶恐而焦灼地立于宁知微房门外,听闻生水之事,返京遇刺……如此种种,她怕的,真的只是失去一位肱骨之臣吗?

不,不是的。

她在心里给了自己新的答案,诚恳而无声。

不知何时起始,藏于心脏一角被刻意忽略的羞于见人的倾慕。

不知是不是因为溽暑天气,英气柔和的面庞上渐染红霞,并且一路延伸到耳后。

宗晏用拭巾擦着脸上的薄汗,顶着弗陵的疑目,她有些不自在地撇过头去,摸了摸鼻梁,故意正着神色给自己寻了个由头。

天热。

随着车驾的驶离,府门前的仆从终于挂完了丧幡,他从梯子上下来,去了正堂。

“府外来了位年轻的公子。”

今日旁亲登门吊唁,宁父正为老太傅的丧仪焦头烂额,并未多想,道:“领进来便是。”

家仆听罢,面色有些为难。

宁知微昨夜被送回府中后,府医替她瞧过,如今已经转醒,但因老太傅溘逝,不见了脸上温和的笑意。

宁父这些年醉心于饮酒作画,并不大管府里的事。所以很多丧仪联络,都落在了宁知微身上。

“知道是哪家的么?”她的声音很轻,淡成了水痕。

家仆摇摇头,想起自己方才所见,“这位公子,真是奇怪。”

他看宁父似乎有些不悦,也知道自己讲的实在拖沓,忙道:“日头这么烈,那位年轻的公子在府门前站了许久,望着府里的人进进出出,却并不进来,等仆忙完手里的活时,她已经上车驾离开了。”

宁知微没有再问,轻声让仆从退了下去。

因为宁府就在高官贵胄聚集的常德街,而常德街倚居皇城,所以车驾很快便回到了宫中。

身体渐冷,凉汗侵背,激得宗晏忍不住掩着巾帕打了个喷嚏。可是一想到自己那羞于见人的心思,脸上便毫无预兆地酡红一片。

弗陵哪里知宗晏在想些什么,宗晏自小身子便不大好,他对待这事一向谨小慎微,如今看宗晏又热又咳的,心里大起大落,就怕是在烈日下站了一个多时辰,晒坏了身子。

还没到寝宫,他便一把拉住了侍驾的明徕。

“去请刘院使来,腿脚要快。”

宗晏回到含光殿,脸上热意未却,便看到了御案上那刺眼的辞呈,心里忽而凉了下来。

这是宁知微昨夜醒来后,连夜差人送进宫的。

大襄旧例,朝官家中如有亲长离世,需得要辞官归家,丁忧三年。等禫祭除服,守制期满,才可复仕。

宗晏心中为难,昨夜她细读那张薄纸,震撼不已。只因上面所详细记载的,正是人族已经失传数千年的玄精甲和斩魔刃。

势在必行的神策军改革,离不开宁知微的斡旋。

老太傅曾为帝师,竭尽心血辅佐三代君王,可谓德高而望重。孝理自古颇受看重,宗晏无法劝说自己下一道夺情旨意,阻止宁知微辞官奔丧。

半个时辰里,她望着御案上那道只有寥寥数十字的奏疏,来来回回地读着,放下又拿起,打开又阖上,迟迟没有接过弗陵手里的朱砂笔。

弗陵知道她为宁知微辞官一事权衡不定,故而将朱砂笔置于玉托之上,退后半步安静地候在一侧,没有催促。

“罢了,三年而已,朕——”

‘能等’二字灼烧着宗晏的喉咙,半晌后又吞了回去,在心里泛开一阵阵苦意。

她等不了了,三十之期,只剩下十二载。

弗陵垂首等着宗晏未尽的余话,半晌不见她出声,再抬起头时,那道辞官的折子上已经多了赤红如血的朱批。

准。

宗晏的为难与挣扎,全融进了这简单的一字里。

“弗陵,拟旨。”

宁知微从长平回来,本应按原计划拔擢为兵部尚书,如今变故陡生,宗晏一切打算和筹谋全都付之东流。

老太傅宁樘为国家效力多年,溘然长逝,宗晏若不重视,难免遭人诟病。她本欲追赠官职,可是仔细一想,宁老太傅坐了帝师之位,这已经是令人艳羡不已的殊荣了,没有再挑个闲职相赠的必要。

“着礼部筹备,遣使至祭,文武百官辍朝三日。赙宁府银钱千两,重彩五十端,绢布四百匹。”

弗陵心知宗晏看重宁家,疑声问:“君上不亲自临吊吗?”

“老太傅这般德高望重的人,王达若还顾及自己贵为宰辅的名声,必定会登府吊唁的。朕不想见他,为老太傅素服一日,就不临奠了。”

可是说罢,她又有了别的想法。

王达虽然心机深权欲重,但到底年已花甲,比不得她能折腾。又加上许久之前,她曾当众处死了林值,埋下了忌惮的种子。即使王达还想结党,终究心有余而力不足,对权柄的把握渐渐松了下来。

这一年里,宗晏不再避着锋芒,和王达明争暗斗,头角崭露屡屡险胜,委任了自己的心腹。随着主战呼声日高和她将要及冠还政的缘故,在朝中愈发得势。

不等弗陵应答,她便转了话锋道:“朕得去。”

老太傅的丧仪很快筹备好,因当初他为帝师前,门下出过许多有志气的学生,或为官或从商,如今听闻老师溘逝的噩耗,皆亲自前来吊唁。

相党们虽不喜宁知微的女子身,但顾忌老太傅帝师之位,又听闻皇帝要临吊,即使有万般缘由也不敢不来。加上宁府家世显赫,旁亲众多,于是偌大的宁府被围得水泄不通。

宗晏的车驾早早便到了府门前,可一直等到人潮散去大半,她才下了车驾。

此次仪仗极简,十几人随行而已,却带着厚赐的旨意。

旁的人看着这位身着素服、神容颇英的公子,只当她是哪位高官之子、皇亲贵胄。直到弗陵宣了旨意,直到那些朝官下跪,他们才恍然大悟。

这是当朝天子。

皇帝素服亲临,是朝官亡故后,所能得到的最大殊荣。

宗晏望着停于中堂的棺椁,此行也算了了未能亲见老太傅的遗憾。

这次临吊,宗晏亦有自己的私心,她的目光落在恭敬跪伏,披麻缟素的宁知微身上,渐起微澜。

宁知微虽已递了辞呈,但她有未尽之语。等宗晏按流程吊唁过后,她便散了仆从,带着宗晏去了后堂议事处。谁知,她还未将那些戮心的话说出,宗晏便先开了口。

“关于长平发生的事,吕效平为何忽然冲营,疑团尚未明晰,那些不能为人道的隐忧,没人能比宁卿更清楚。”

宁知微听罢,走过去轻阖门扉,而后凝声道:“关于此,臣只能告诉君上二字。”

她以食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了两个笔锋柔和的字。

左相。

宗晏是意外的,王达同为人族,何以戕害十万将士。可她又不那么意外,王达为官多年,为了谋于己身,有何做不出来。

“朕会查清楚的。”她轻道,似安抚似宽慰。

宁知微此时看着眼前人,莫名觉得,她就是两日前徘徊于府门前,家仆口中那位奇怪的公子。

终究是在老太傅丧仪之中,宁知微没有太多空余时间。宗晏体谅她,将许多话都往短了说,可小半个时辰还是过去了。

宁知微写下的两个字蒸发于暑热中,一丝痕迹都未留下。

“朕把你的辞官折带来了。”

宁知微忽然跪了下来,宗晏望着那宽大丧服下清瘦的脊背,指尖微蜷,忍住了上前的动作。

“老太傅仙逝,朕亦悲恸,卿身为血亲,必是刮骨之伤,吸髓之痛,讲什么节哀讲什么顺变,都是空话。”

她把辞呈放回宁知微手中,声音略低,刻意掩去心中不舍,“伐魔大业离不开你,现在朕允你辞官,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应下一事。”起伏不定的心思终于沉潜下来,却是一落到谷底,久久无声。

“三年之后,卿必须复仕。”

宁知微举着那道奏疏,温声应答。

一滴滚烫的泪忽然落到她的手背上,宗晏伸手想替她擦去,却又觉得逾矩,慌忙背过身去,瓮声瓮气道:“朕先回宫了,卿且珍重,再祈平安。”

等宁知微抬头时,只看到那人已经慌不择路,疾步走出去好一段距离。

手背的泪水渐渐凉下来,滚烫的温度却留在了疲乏的心中,旷久不散。

丁忧:辞官居丧。

禫祭除服:守孝期满,可以重新入朝为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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