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惊谋

王达提前销毁了许多证据,心机之缜密,让宗晏没有由头治他的罪。

兵部原就缺尚书职,如今宁知微也丁忧辞官,使得府衙里事务堆冗。宗晏力排众议,让主战派新晋朝官甘士价代职。

自打从宁府回朝,月余时间很快过去,宗晏却一直抓不到王达的把柄,对长平祸端没有头绪,她神思萎靡,似乎要放弃了。

第二日,宣政殿。

臣子们例行汇报一毕,宗晏却做了个出乎意料、令人大跌眼镜的决定。

“下月遣使到魔域,再开新战。”

此话一出,满朝哗然,就连许忠也不由得有了几分错愕。反应最大的,莫过于主和派之首的相党,他们听罢,纷纷跪下劝谏。

“五万将士殒命的代价,君上莫忘前事!”

“短时间里,人族没有与魔族一战的能力,君上不可意气用事!”

“臣等望君上三思而行!”

……

那些跪伏于地、身为刀俎的主和派,都是替左相而言,不过是否真是他心中所想,就不得而知了。

宗晏听着他们惶恐的呼声,倒是没有回话,只是望向坐于她下首的左相王达,话中意味不明,“左相也以为,朕不该言战么?”

王达没有想到宗晏会把问题落于自己头上,他在天子的注视下,竟然还坐于原位不起身,顶着权臣的架子颔首禀道:“君上确实不该言战。”

“哦?为何?”宗晏略略探过身去,似是不解。

“前些日子祭天场那些残魂,还没有给君上足够的警醒么,神策军尚未修养回来,此时言战,劳民伤财,而且,胜率渺茫。”

王达说得在理,字字句句都是为人族考虑。

宗晏似笑非笑,问:“左相心中,果真如此想的么?”

王达鹰眸端量,听着这隐隐含刺的话语,猜不出里面的用意。

宗晏坐正了身子,撑着脑袋坐在主位上,兴致不高。她听着主和派嘈乱的话音,时而点头应答,看似态度柔和,没有锋芒棱角。

可等半个时辰过去,弗陵高声喊了‘退朝’,朝臣们却听到宗晏决然坚定的声音。

“朕意已决,礼部着手遴选使臣事宜,下月带着朕的旨意前往魔域。”

主和派的臣子满面错愕,才发现自己被皇帝摆了一道。然而等他们再要死谏时,宗晏已经下了殿阶从偏殿离开,只留下意味深长的笑意,任他们在风中凌乱。

相党面面相觑,吃了黄连般有苦说不出。感情他们口干舌燥讲了如此多,皇帝一个字没听进去。

宗晏回到含光殿后,把伺候的宫人都赶了出去,独自在内殿枯坐了许久,而后自己换了身舒适的便服。她在空荡无人的大殿里走了几步,而后停下,望向暗处。

“朕假意再次开战,此时朝中已乱作一锅粥,不论谁于人族有异心,皆会按耐不住。”

她顿了顿,任小猫六一蹭着手心,“辛苦你们去常德街,盯着主和派几位核心的朝官,特别是相府的动静,有什么风吹草动,报与朕听。”

暗处传来恭肃的应答声,几道身影如鬼魅般出了殿,行踪几不可察。

王达在回府的车驾上,想着宗晏那番意味不明的话语,面色沉沉。

相府之中,亦不太平。

提着水桶冲洗血迹的家仆看到王达的车驾回府,吓得失了魂,丢掉桶就跪伏于血水之中,抖着身子惶遽不安。

离他约十数步远的地方躺着一个浑身是伤的人,其手脚均被折断,以十分诡异的姿势朝下趴卧于地,看样子已经没了生气。

王达撩起车驾的帘旌,示意随车护卫的侍从上前去。

侍从上前,以剑翻过那具尸体,看清了被凌乱发丝遮掩、已经面目全非的脸。他回到车驾旁,颔首道:“是您书房的侍读,王梁。”

说罢,他把那跪在血水之中,噤若寒蝉的家仆押到了车驾前。

相府规矩森严,这家仆从前就是在后院干些扫洒的差事,没有亲见过王达,到了车驾前,只会死命磕头,哪里还知道要回什么话。

侍卫见王达眼中已经隐隐有些不悦,登时拔剑架在了家仆的脖子上。冰冷的剑身映着家仆惧意深深的眼睛,他这时才颤着声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王梁潜入您的书房,偷了一些信函,被发现后逮了起来,当时便咬毒自尽身亡,陆师爷让府里护卫把他的尸身丢在院中,下狠劲儿打,生生打断了他的手脚……”

家仆还未说完,那位被称作‘陆师爷’的幕僚也赶了过来,跪于一侧,沉沉的膝盖触地声让本就怀着惧意的家仆更加害怕。

王梁已死,没了严刑逼问的用处,拿着他的尸身震慑余党是最佳选择。

“陆柟,你做的对,背叛本相之人,活着无用。”

王达冷冷地扫了眼这个称得上是心腹的幕僚,沉下脸来,眸色犀利,“可本相素来最不喜擅作主张之人,你在我身边多年,该懂得如此行事的后果。”

陆柟因王达重用,加上自身手段狠绝的缘故,在相府里地位亦高,颇受人敬戴。此时顶着那阴蛰审视的目光,他面色沉着,望着车驾上隐有怒容的人,已然知晓自己的结局,态度却恭顺又不失气节。

“卑职为左相,虽死未悔。”

“你在幕后为本相效力多年,可有所求,今日无一不准。”

“卑职无所求。”陆柟答道。

王达怒极反笑,“自古欲壑难填,知你所求,我才能用所求之物控制你。”

人心是世上最难揣测之物,他为名利而生,从来不信有人能永远忠诚。目色冷如薄刀,贴着陆柟的脖颈划过。

“这是相府,不是王宫,你的衷心于本相而言,一文不值。”他放下帘旌,话中不含情绪,车驾渐渐驶远。

宗晏的话,让王达心中难安,案桌上的茶还未晾凉,他便离开正厅,独自去了后院马厩。

马厩之中,一个瘸腿驼背的马夫正往食槽里添着料食,他年纪有些大,佝偻着背,举止笨拙,似乎智力不太正常。也许刚刚跌了一跤,现下浑身灰扑扑的,裤腿上沾着脏污的粪尿。

看到朝自己走来的王达,马夫怕弄脏那华贵的衣袍,于是顾不得添草料,惊惶地跪在马厩里,匍匐着往后退了数步。

王达立于马厩之外,闻着在溽暑天中臭味醺然的骚臭味,皱了皱眉,却没有退开。

“今夜,我要见大人。”

那马夫蜷缩的身影一颤,好像变了个人,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随着咔嗒的骨节响声,他直起了佝偻的背,瘸腿亦能走动了。即使满身脏污,双目却漆黑发亮,阴寒瘆人。

“上次,您主动求见,大人已经很不悦了。发生了何事,您要冒险,若是因此触怒大人,恐怕……”

马夫的话让王达想起那夜的事,肺腑里的伤似乎又隐隐作痛。可他并未就此作罢,语气沉沉。

“皇帝在朝会上说的话,让我很不安。有些事,不能再等了。”

马夫还有犹豫之色,“可大人现下,似乎,并不想见您。”

王达面色不虞,取出一方干净的巾帕掩住口鼻,说出了最让他担忧的缘由,“皇帝疑心已起,我不能坐以待毙。”

马夫没有再劝,头随着声音慢慢低下去,“我会代您向大人转达的,您请,稍安勿躁。”

他一字一句说罢,眼神猛然滞塞,瘫软着朝后倒去,重重摔回脏污的地上,再无声息。

王达得了话,并未管其死活,他将巾帕弃于地上,离开了这里。

夜里,人定时分。

一匹快马幽灵似的来到了相府前,马上之人似乎极其怕光,即使是这样的黑夜,依旧罩着黑袍,隐于黑暗中。

随着他穿墙而入,那匹浑身如墨的马儿忽而蹴蹄长嘶,轰然散成了一地黑沙。

王达早早候于书房中,听到轻微的声响,连忙走近,等看清来者,他却目色一滞,忙侧身望向房外,却只看到被冷清月色照着的庭院。

“怎么是你?大人为何不亲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说!”王达因受冷遇,忍不住嘶喊了一声。

那人走近,夜风从他身上吹拂而过,送来浓郁的腐尸味。

罩在黑袍下的眼睛幽幽直视隐有薄怒的王达,声音嘶哑难辨,“我会转达大人,请快详述,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王达似乎已经妥协,“人族的皇帝,想要下月遣使去魔域。”

斗篷之下,那人似乎听了个荒诞的笑话,笑了起来,声音透着瘆人的寒凉。

“这便是你所说的重要的事情么?”他转过身往外走去,身影渐淡。

王达见此,身为宰辅的儒雅气度陡然崩裂,疾步追上去,放低了姿态。

“请使者带我一同离开,我年已花甲,精力日衰,可皇帝就如初升之阳,壮志勃发,不用几年便能伸展羽翼横绝万里,我若留在人间,总有一日会死于其手。”

那人顿下脚步转过头来,身影逐渐清晰,玩味问道:“树倒猢狲散,你走了,府里的家眷呢,受你重用的长子王邯、三子王祁,还有你的几个孙儿,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一番话如同钝刀,磨着王达的心。

那人看着他犹豫不决的模样,不欲再多言,再次转身离开。

“使者可曾听过,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孩童的嬉闹声穿过重重院墙,随着夜风清晰而至,王达的目色却愈发冷了下来。

“薄恩寡义四字,胜过世间一切刀枪剑戟。”

那人笑了起来,道:“你不配随我回去。”

王达目色沉沉,眼中杀意和怒意翻涌,只是瞬息之间,便恢复了儒雅随和。

“这些年来,我竭心尽力做了如此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那人却摇着头,手中幻化出一根黑雾纠缠的长棍,抵着王达的心口,“这些不是为我们所做,你求的,是自身。”

王达再也无话,因为长棍上的黑雾如游蛇般蹿入了体内,逼得他猛然跪地呕出一口黑血。

使者收回长棍,并未再留,穿墙而出隐在了夜色中,原本化作黑沙的马匹渐渐现形,十分不安地跺蹄。

一柄寒光凛然的刀忽然刺出,搭在了他的命脉处。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惊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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