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赝君(一)

又是七年,阿辛,我来看你了。

人世短短不过百载,我却觉得每一刻都无比难熬。

三十之期像个囚笼,将我困于其中,绑缚着手脚,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人之将死,而大业未成,是我一生憾事。

去岁夏日,老太傅走了,正寝而亡,没受过什么病痛苦楚。他曾倾尽心血教导你数载,我着素衣,以天子礼替你去送了他最后一程,给他追谥,赙赠了许多财帛。

你和父皇母后相继离去,把我丢在这吃人的深宫。宫人们愈发惧我畏我,身边能说得上话的只剩弗陵。可弗陵老了,年近五旬,他总拿我当孩子看待,我同他越来越没有什么话讲。

我自小在寺庙里长大,从未接受过正统君道教育。你有几位老太傅做帝师,有父皇带你走路,可我身边只有慧空大师,和梅树枝桠上的那窝扇尾莺。

慧空大师在绥京讲学途中圆寂,我只看到被带回来的舍利子,后来那窝扇尾莺羽翼渐丰,陆续飞离了寺院的高墙,再也没有回来。

它们的巢穴在风霜雨雪中朽化腐烂,我日日坐在梅树下枯等,只等来了几只搭新窝的红尾鸲。

人生的头十一年,我像一只笼中小雀,被父皇派来的灵狐卫监视着,生怕我的存在会被有心之人探明。

寺庙的高墙红瓦困住了我,仰头能看到的,只是狭窄的四四方方的天空。

寺庙里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僧人,我说十句话,他们只能听清半句。偶尔才能看到几个从其他寺庙来此借住的小沙弥,可他们坚信我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将我排挤在外,不愿同我玩耍。

若没有你,我的孩提时代,大抵是不值得拿出来说道的。

我十三岁被推上这个位置,从一个野孩子化身人族之主,于国于政,什么都不懂。大臣们上折子说我力行主战,是在剥历代先君的面皮,是不孝,是置人族安危于水深火热中。

可我只有一个念想,为你复仇。

叛臣王达压制我六载,恶行罄竹难书,而今,他的势力终于被连根铲除。可父皇留给我的人,大半都已惨死其手。

你早慧聪颖,如若坐上这个位置,绝非今日困局。

我的身份,瞒过了许多人,可视疾必要切脉,逃不过医官的眼睛。

父皇崩逝前,单独召了刘悬进宫,同他挑明了一切,将我的命托付于他。他是父皇潜邸时的亲信,是死心塌地的帝党,千般话语,无复多言。

如今在这世上,除了弗陵,唯有他和郭昂知晓我的身份。

刘悬时常入宫为我视疾,我该谢他的。

魔气入骨,没有他,我活不到今日。可他总是把药膳做得极苦,声称良药苦口,里面都是极其滋补的灵草珍物。我每次用膳都像在吞刀子。

天启二年,许忠在宣政殿冲撞王达,若非我极力相护,他差点没能活着走出皇城。去岁长平之役,他受吕效平一剑,身陷囹圄,吃了不少苦头。

我本打算嘉奖他,可是班师之后,他请旨辞去神策军主将之职,被我训斥了一通。

大臣们各怀心思,杀魔,助魔,成魔。

当初魔使来京觐见,我原以为,他说的那番话只是玩笑般的空谈,却未想过,伐魔大业不只是操练神策军。

那些害国巨蠹,就寄生在这深宫中,在朝堂中。他们在人魔两族左右逢源,每次我往前一步,便有无数双手杀出来拦住去路。

从前你调侃我,再这般下去,日后谁能压住我贪玩的性子。

阿辛,我告诉你啊。

我遇到了一个人,她是宁老太傅的孙儿,长我们几岁,你应当见过的。可惜老太傅从前入宫为你讲学,我没有机会在旁边。

这五年里,她在朋党争邀的朝堂上斡旋,替我出了不少良策,为人隐忍睿达,行事沉稳求全。受权势熏染还能保持一片初心不改,实在是难能可贵。

设而想之,换做是我,会同其他大臣一样,觉得党附王达是最能保全自己的抉择。

第一次见她,弗陵同我说她是女子,我还隐约有着同病相怜之感。可后来想想,我们终究是不同的。

她能大方将自己的身份示人,可以选择的余地,留出来的退路,比我多得多。

我时常觉得,对她的情感和对你无甚差别,可时常又能感受到里面千丝万缕的不同。如今心中念想,已说不清道不明,模糊得没了边界。

去岁因吕效平之故,长平惨败。我在雨中为将士们收敛遗骸,迟迟看不到她的尸身,那时的心境,绝不逊于听到你的死讯。

王达勾结魔族害死了你,我亦沦为了帮凶,身上罪孽永远无法洗除。

如果那日我没有带你来萧山林狩,结局是否会不同。

会的。

父皇母后不会忧思成疾,不会三年里相继崩逝。我会一直在广陵寺,做一个吃斋饭的孩子,在你们的庇佑下,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无忧无虑过完一生。

而你,阿辛,你会荣登大宝,坐上这个位置,为人族谋另一条路。

我时常悔恨,那日在萧山林狩,不该策马避开灵狐卫的监视,亦不该拉着你在密林中穿梭,若非如此,便不会落入魔人早已设好的圈套中。

七年来,每每梦到那日的场景,不由冷汗湿身,涕泗横流。若非因我,你也不会被魔人争食,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王达为一己之私,用你的性命和人族未来作赌注,勾结魔族下了这盘几乎要毁天灭地的棋局。

长乐宫是你为储君时的寝殿,我被接回宫中住了不到一年,许多意外便接踵而至。父皇忽然崩逝,我顺旨意即位,搬到了含光殿,而后再也未踏进过长乐宫。

偶尔坐着鸾驾路过,便能看到愈来愈探出宫墙外的凌霄花枝,有次我问起它的来历,宫人的面色忽而变得古怪,像是笑我过于健忘。

他说,那是君上潜邸时栽下的。

每每有人提到长乐宫,弗陵便如惊弓之鸟,将他们痛骂一番,生怕我因此想起从前。

怎么会呢,我从未忘记。

或许在他眼里,你的早夭,已经成了难解的心魔,我困溺于其中,根本无法走出来。

如果当初死的是我,如果被魔人分食的是我,那该多好。

我自小隐姓埋名养在寺中,除了几个亲近的人,世上再无人识得我。我死了,不过是落在湖中的水滴,掀不起狂澜。

而你是父皇和诸位太傅倾尽心血培养了十载的储君,你一旦身亡,无数谋划灰飞烟灭,一切努力付诸东流,必成撬动整个人族的暴风。

所以你的死,不能泄于世人。

你一出事,父皇顾不得悲恸,立即以储君在此游历被魔人所伤的由头,下旨封禁萧山全域。古今往来,上上下下数万年,有哪位储君薨逝后不能葬入皇陵。

你埋于萧山,在这逼仄的坟冢中,被野草遮蔽,尸骨不全。连墓碑都要费尽心思遮掩,每逢清明中元,才可凭借弗陵侄儿窦杭的名头来此祭拜。

阿辛,你知道么,父皇崩逝前有两个未了心愿。

一是我身上魔气祛净,一辈子平安顺遂,无病无灾。二是能将你的遗骸迁回皇陵,葬在他与母后身侧。

可事到如今,我竟一样也没替他做成。

我还保留着你割下的衣衫一角,上面的血渍脏污已无法洗净,今日带来埋到坟前,将它还与你。这些糕点,是你平素喜爱的,依旧是尚食监那个老宫人所做,你在归墟若能收到,便尝尝罢。

弗陵说,他的手艺还似当年。

也许是心境变了,也许是这七年,苦涩难咽的药膳麻痹了我的味觉。我来时偷尝了一块,总觉得跟你带出宫的那些比起来,少了许多味道。

阿辛,我该怎样,才能再见你。

尊者说,你的残魂滞留在幽冥界太久了,没有及时寻回,已被卷入归墟,无法转世。你那时在想些什么呢,还抱着怎样的未消磨的执念,在冥府逗留数载不愿入轮回。

我苦等许多年,总抱着你已经转世的幻想,在人间守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只要你平安就好,哪怕远隔天堑。

如今你被卷入了归墟,一切都如泡沫残影般幻灭,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们此生,下一世,永生永世,再无渺茫机会可以重逢。

……

宗晏跪坐在坟茔前,任由砾石割着膝盖,□□的痛楚比不上心中万分之一。

喃喃细语被山风吹散,揉碎成不连贯的只言片语。她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低声呜咽。

一腔悲恸,无人回应。

弗陵远远立在宗晏身后,因为年老,很多事情他都已经记不清楚。但有件事埋在心里许多年,至今记忆犹新。

伴着宗晏压抑隐忍的哭声,他的记忆被拉得很远很远,先帝还在的时候。

记忆里的宗晏似乎还是个蜷缩在他怀抱中熟睡的小婴儿。先帝下令将她秘密送出宫那晚,就注定了她的不平凡。

宗晏原来并不叫宗晏,她有一个很相称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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