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赝君(二)

大襄正德二十四年,九月初秋,溽暑未散。

先皇后明氏临盆,鸾鸣殿外跪满了身着各色官袍的大臣。即使烈日当空,酷暑难耐,却无一人敢离开。

他们在等,等一声响亮的婴孩啼哭。

因帝后恩爱,襄安帝登及帝位二十余载,后宫妃嫔一直无所出。眼看他人至中年,精力已不比往昔,满朝上下无不为衍嗣着急,一天八十道奏疏,本本都在提醒襄安帝此事。

储君之位空悬多年,迟迟未定,国本难稳。各地藩王纷纷请旨让世子回京,入国子监读书,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朝野上下将希望都寄托在了未出世的孩子身上,这是襄安帝的第一缕血脉,只要皇后诞下皇子,宰辅大臣便会联名上书,奏请早立储君。

朝官跪地等候皇子出世,对襄安帝而言,更像是一种胁迫。

皇后胎大难产,已经耗了小半个时辰,襄安帝忧妻心切,将君王礼制全抛诸脑后,他推开撑着华盖的宫人,疾步推门而入。

跪伏于地的大臣听到殿门开阖的声响,身形发抖却不敢劝阻。

他们亦心中惴惴,怕皇后寤生,使得胎死腹中,更怕诞下的非皇子而是公主。

鸾鸣殿内,血气弥漫。

宫人们往来穿梭,血水一盆接一盆。看到穿着明黄帝服的国君闯入,她们惊惶失色,纷纷跪下。

襄安帝并未理会,一双炯目直直盯着被数扇屏风遮掩的地方,他焦急地穿过重重叠叠的珠幔罗帐,来到了金丝榻前,和皇后隔着一层薄纱。

医婆被忽然驾临的国君吓到,拿着绞了丝绸的剪子跪下,满脸不安。

“专心而事,不必理会朕。”

皇后意识模糊间,听到了襄安帝的声音,她睁开眼睛虚弱地看来,发丝被汗水浸透凌乱贴于脸颊,面容苍白无一丝血色。

“妾,怕是,撑不住了……”

皇后的声音极其低弱,嘴唇轻阖,无力地喃喃细语。

襄安帝心中溃堤,猛然红了眼,他故作镇定地掀开那最后一层薄纱,看到了锦被遮掩下的满榻血色。

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断了线,襄安帝丢弃了一国之君的礼制体面,蹲下身来竭力压住手中颤意为皇后擦去冷汗,心如刀绞却温声安抚着这个正在经历生死关的女子。

“不要怕,阿泠阿泠,不要怕。”

带着颤意的话音,似在安抚皇后,亦是在压住自己焦灼的内心。

鸾鸣殿门密不透风,朝官们听着皇后渐弱而后如水痕般消失的声音,急得如热锅之蚁。

所幸在襄安帝进去的两刻钟后,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穿透殿檐传到众人耳中,朝臣们紧悬的心蓦地松了一半。

此时,鸾鸣殿内,随着孩子全貌现于眼前,医婆的笑意渐渐松垮下来,而后仿佛看到了什么更吓人的事物,神色猛然定格住。

她僵着动作,又接生了第二个孩子。

不等啼哭声拔高,便被死死捂了去。

皇后诞下双生子,都是女婴,她耗尽力气陷入了昏迷。

在大襄,双生乃不详之兆。这样的孩子,被视为带来祸患的天煞星,不能留存于世,人人共诛之。

医婆抱着两个孩子,不安地跪于襄安帝面前,她咽着口水,声音发颤,“恭喜,恭喜君上,是两位……皇后诞下了两位,两位公主。”

诞下的是不是皇子,襄安帝并没那么在意,他只关心皇后的安危,只关心自己的血脉能否活下来。

“外边跪作一片的朝官们心急如焚,都在等着见一见皇子,你出去,该如何说?”

襄安帝平日里宽厚圣善的模样没了踪迹,冷若冰霜的目光审视着医婆,几乎要将她洞穿。

该怎么说,皇帝的话,已经给了答案。

大臣们等的,是一位皇子。

医婆久处深宫,心思八面玲珑,哪里猜不出皇帝的打算,她深深俯下身跪拜数次,而后站起来走到殿门前,竭力稳住声音,对着外边正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小太监。

“皇后,诞,诞下了一位,皇子……”

小太监站直身子,面带喜色地飞快跑向外殿传话,对着那些长跪不起的大臣宣布了这个喜讯。

众人悬了十月的心,终于完完全全落下。

襄安帝从医婆怀里抱过其中一个孩子,心里渐泛柔情,初为人父的喜悦胜过一切,他隔着厚厚的门扉,沉声吩咐。

“弗陵,让大臣们回罢,朕知道他们思皇子心切,等过几日皇后身子好些,朕会抱着皇子上朝。”

为稳定朝野情绪,亦为保下两个孩子的性命,襄安帝对外宣称皇后诞下一男婴。

他将皇长女宗晏以皇子身份示人,立为储君。皇二女宗樊被秘密送出宫外,交由广陵寺主持慧空大师抚养。

自此,一母同胞的二人,人生画卷徐徐展开,走上了迥然不同的两条岔路。

在场所有宫人,除了大宦官弗陵,皆被皇帝下令秘密斩杀。

先皇后寤生,损了身子,之后十年再无所出。

但有了“皇子”稳定情绪,大襄千年基业后继有人,朝臣们不再多言,只是偶尔在奏疏中提一句子嗣单薄。

各地藩王蠢蠢欲动的心不得已压下,多年筹谋付之一炬。

此后十年间,襄安帝倾尽心血亲自教养皇长女宗晏,为君之道能言尽言。他是守成之主,对魔人力主求和。不止是他,往前几十代帝王都是如此。

襄安帝对皇长女看重之至,甚至下诏让自己的老师宁樘和当时的右相薛崇义担任储君的第一席太傅。

在他们不遗余力、事必躬亲的教导下,皇长女宗晏行事作风都有了襄安帝的影子,他十分欣慰,大襄后继有人,总不至于更颓败。

襄安帝对皇二女宗樊心中有愧,因自己的私心,使她一生都只是个寄养在寺庙里吃斋饭的孩子,甚至连身份都讳莫如深,不能为外人道。

皇帝时常微服密访,在暗处看日渐长大的小宗樊,看她形单影只地在梅树林中扑蝶,不由得垂泪心绞。

可双生即是不祥,为了活命,她一辈子都难以走出广陵寺的红漆高墙。

寺庙中虽然孤单,却是无病无灾,小宗樊在襄安帝的庇佑下,就这般平安地长到了七岁。

襄安帝来看她时,她正在梅树下掰着糕点喂那几只扇尾莺,穿着一身鹅黄的衣裙,头上梳着两个用金缎带扎着的小团髻,眉眼未开,眸色乌亮水润,圆脸红扑扑的分外活泼喜人。

小宗樊是不幸的,能看到的只是广陵寺四四方方的狭小天空。

她亦是幸运的,身上没有担着人族的荣辱和王室的荣光,能够随意穿着自己喜欢的衣物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受礼制约束。

襄安帝在暗处看了许久,要走的时候,却发现小宗樊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后。

“你是谁?”

小宗樊手中沾着泥土,握着半块掰剩的糕点,她看着面前这个身着锦服、气度华贵儒雅的中年男子,清澈纯良的乌眸中带着疑惑,脆生生地糯声喊着。

“我见过你许多次了,你是大师傅的客人吗?为什么每次都躲在这里?你也是来看花看小雀们的吗?”

襄安帝离去的脚步顿住,小宗樊一番天真的问话,使他柔肠百结,多年来刻意保持的距离忽而极近,他侧头低声吩咐一旁的随从,“弗陵,让灵狐卫看着点,不可放一人进来。”

等弗陵领旨走后,襄安帝便蹲下身,看着这个和储君容貌无一丝差别的小女孩。他拿出干净的锦帕,非常有耐心地替小宗樊擦去手上和脸上的脏污。

“我是慧空大师的客人,也是来看小雀的。”

小宗樊养在广陵寺中,平时不常接触外人,但并不怕生,听罢就拉着襄安帝的手带他往梅树下走去。

“它们方才吃了我的糕点,正在窝里睡饱觉呢!”

在小宗樊眼里无比高大的梅树,其实只堪堪与襄安帝的下颔齐平,他略低头看去,窝巢里只剩几枚粉色的鸟卵,缀着少许红褐色斑点,并无扇尾莺踪迹。

“怎么样?怎么样!”小宗樊兴奋地喊道。

襄安帝的心被揉成一滩水,他将小宗樊抱起来,细心替她挡去梅树的斜枝,让她看清巢穴里是什么样子。

“看清了么,阿难。”

宗樊寄养在广陵寺,身份不能显于人前,阿难是襄安帝和先皇后一同给她起的小字。

阿难不难,无病无灾。

短短八字,倾注了他们无数期许,看似寻常,真要做到,却是遥不可及。

小宗樊乖巧地趴在那宽厚的肩头,她并不知道,在平静的外表下,襄安帝的心颤动不息,久久难以宁静。

这是七年来,他第二次抱起这个孩子。

此后四年间,襄安帝一到休沐,便借着礼佛的由头来到寺中,二人日益稔熟。

日子本可一直这样平和下去,意外总是突如其来。

在这对双生子十一岁那年,储君宗晏于萧山遭魔人设计杀害,尸骨被分食,只剩零星残骸。襄安帝悲痛之余,下令将皇二女宗樊秘密迎回,以储君宗晏的身份示人。

因二人是双生子,容貌无一丝差别。大臣们没有怀疑,只以为储君自萧山游历染上风寒大病了一场,病愈之后性子都变了许多。

帝后时常因丧女而感伤,之后三年里,先后因病崩逝。

自此,皇二女宗樊以长姊宗晏的身份践祚,彻底顶替了她的人生。

一声尖啸的山雀叫声响起,弗陵脑海中架起的记忆碎成一片,他看着宗晏靠着墓碑低声呜咽,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皇长女生时虽不常与皇二女相见,但二人交情甚笃,时常瞒着先帝出宫玩耍。先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令灵狐卫在暗处留意着,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皇二女宗樊的存在。

等日暮西山,宗樊终于起身离开,直到上了马车,也不敢回头看那坟茔一眼。

她心中有愧。

长姊其实是因救她而死。

没有人知道,那日她也在萧山之上。

她将永远活在长姊的影子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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