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二龙相见

宗樊比来时更缄默了,她情绪萎靡地坐在马车一角,因方才痛哭一场,眼角红意未却,睫毛湿漉漉的,像只受伤的林鹿。

来祭奠宗晏后,她非但没有好受些,反而心中愈发空落,似乎怎么都填不满。

数年时间匆匆而逝,宗樊眉眼渐开,即使罩着湖绿色的宦官袍服,身上那独属女子的柔秀之气却愈发压不住。

刘悬并未随驾而来,看顾皇帝龙体的大任便落到了弗陵头上。他看着那被荆棘划出的满手伤痕,长叹一声翻出马车上的药箱,细细处理着扎进肉里的碎刺。

先帝先皇后走得早,宗樊独自在朝堂中摸爬滚打,像只湿了翅膀的小雀,始终飞不高。

弗陵作为那为数不多的知道她女子身的几人,在琐事上总是事必躬亲,生怕宫人们粗手粗脚伺候不好。

在他眼里,宗樊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相处间总是不由得多几分怜惜与爱护。

掌心的刺实在太多,即使弗陵动作很轻,还是沁出了许多血珠。宗樊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以臂枕在车窗前,任凉风吹乱她的发丝。

“弗陵,去广陵寺。”她忽然道。

弗陵挑刺的手顿住,他此时终于明白宗樊闷闷不乐的缘由,她想到了幼时在广陵寺与襄安帝相处的日子。

广陵寺在绥京东侧,是大襄最负盛名的寺庙,信众颇多,年年日日都挤满了人流。

宗樊回到城中时,天早已暗下,但还未到宵禁时分,街市各处都挂满了红灯,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的市集气息铺面而来,将心中躁郁都吹散几分。

马车在热闹的长街上行进,受人潮阻隔,挪动得十分缓慢,将近亥时才到了广陵寺。

似乎有僧人在寺前讲经,围观的百姓摩肩接踵,根本挤不进去。

弗陵怕宗樊等得急,心里烦躁,便提议道:“不若从后门进,奴才先去给您探探路。”

“等会儿,无妨。”

宗樊扶着额,一日奔劳使她现在十分疲乏,街市上橙红的灯火从车窗泻入,照着那副倦容。

湖绿的袍服不知何时已被除下,露出了里面月牙白的便服,袖摆用特殊针法绣着肉眼难辨的暗色龙纹。

她收敛了凌厉的君威,温和的书卷气漫荡开来。

那僧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围观的百姓一阵哄闹,笑声不止。

“世上有神,而无佛。”僧人不被他们的嘲笑声所扰,温声道。

百姓们像听了一个极大的笑话,笑得前俯后仰,根本停不下来。

“请为小僧解惑,施主为何发笑?”僧人握着佛珠双手合十,垂着首举止谦和。

一个穿着粗缯大布的浓眉大汉抹了抹脸上淡青的碎胡茬,指着僧人,哄笑声更甚。

“你是和尚,却说世间没有佛!”

“小僧不侍佛,侍本心。”

僧人话音刚落,围观人群便七嘴八舌地说道起来,其中不乏暗讽奚弄。

那大汉第一个不同意,他是这街上的二流子,没有正经营生,吃喝嫖赌样样齐全,平日里大放厥词惯了,谁都瞧不上。

不等众人争辩,僧人接着说道:“神有私心,有**;佛无所求,救众生于水火。可是,佛不在神界,而在人心。”

大汉扯了扯身上打满补丁的旧衣,一脸倨狂和不服,“文绉绉地在胡扯什么鸟语,难不成我们平日里烧的香,捐的香油钱,竟全是拜到了自己身上么?简直缪谈!”

他说罢,围着僧人看了一圈,嗤笑不停。

“慧空大师当初怎么选了你做住持?依我看,这些围观的,个个比你合适!听你在这胡诌,装神弄鬼,还不如去红袖阁听那些小娘们唱上两句来得舒心!真希望天神降道神雷劈死你!”

僧人依旧谦和,没有脾气,“神只是人们茶余饭后的道听途说,没有人真正见过,见过的没有再回来。”

“真神在三万年前便已化龙入海,沉入归墟。你我今日所见,不过是各界数万年来得借机缘、飞升大道的精怪罢了。”

大汉被噎了一通,却无力辩驳,面色涨得通红。他觉得面上过不去,朝一旁的草丛吐了口痰,颇为不屑地离开。

起哄的人群也没有了看热闹的心思,相继散场。等人潮散去,那个僧人的模样终于显露人前,大约二十来岁,谦和隽逸。

“他们为何发笑?”宗樊神色寥寥地看一旁的弗陵,道:“若真有佛俯瞰世间,哪里来的那么多灾荒饥祸?他们叩首跪伏、顶礼膜拜的,是佛,还是自己的心魔?”

不等弗陵回答,宗樊兀自下了马车,她缓缓走向那个僧人,双手合十一拜。

那僧人看清来者样貌,温和神色轻微一变,他握紧佛珠,垂着头愈发恭顺。

“七年了,我以为您不会再回来。”

宗樊轻笑,纠正道:“不是不会回来,是不敢回来。”

僧人看了眼天色,往一旁退开,谦声道:“寺中来了两位施主,一直在等您。”

宗樊闻言,虽然诧异,却并未多问。她来广陵寺只是忽然兴起的想法,能知晓此事的,除了溟珞,她再也想不出第二人。

果然,等穿越重重人潮,来到清净的庙舍中,宗樊便看到溟珞和一位陌生的姑娘正坐在凉亭之下。

萧湄知道,溟珞来广陵寺,一是寻找幽冥录启封的契机,二是为了等一个人。

她听到话音和细碎的步声回过头,看到一位身着白袍锦服、同她年纪相仿的年轻郎君徐徐走近,气度自是不凡,看起来非富即贵。

萧湄总觉得,她好似在哪里见过这张英柔的面庞,却迟迟想不起来。

“弗陵,你先退下。”

“喏……啊?”弗陵颔首应了声,懵了片刻才想明白宗樊在说什么。

他不曾见过溟珞,皇帝要来广陵寺是临时起意,这女子早早候在此处,心中有何盘算不得而知。

弗陵还欲说些什么,宗樊一个凌厉的眼刀飞来,他便噤了声,垂首安静退下。

僧人很知觉地候在了庙舍的高墙外,被婆娑树影遮掩着,静得和夜色融为了一体。

弗陵走来,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年轻人,不由得感叹岁月匆匆,唏嘘不已。

“想想当初,我奉先帝旨意来接君上回宫,悟道大师还只是个十七八的半大孩子,如今一个人挑起了广陵寺的大梁。”

“他们说,你不适合做住持,你年纪轻,言行悖逆,简直像个异类。可我觉得,唯有你最合适,你是慧空大师的亲传弟子,没人能比你更懂得该怎样悟神佛道。”

悟道往斑驳的树影外走了两步,看着弗陵在月色下斑白的两鬓,语气依旧缱缓,“窦中宦那时,亦未染头霜。”

这边说着往事,那边却是气氛肃然。

“昨夜离开皇城后,我去了趟幽冥鬼界。崔府君托我将此物交与你,里面是正德皇帝投胎前录下的梦境,如何处置,选择权在你。”

宗樊摸着手中沁凉的匣子,忽而语塞,话中带着些许小心翼翼,“尊者可否告知,他们现在降生在了何处?”

“关于正德皇帝和先皇后的去处,我只能告诉你,六年前,他们分别降生在了仓州两户世代清贵的人家中,而且,已经定下亲事,其他的事,受天道约束,我不便透露。”

“那我阿姊呢?”她急声问,说出口后又觉得甚是寥落。被卷入归墟的残魂,能有什么好结局?

“我知你今日去了萧山,很遗憾无法替你寻回那缕残魂,可人间的日子还长,活着的人总要往前看。”

这句话,不仅是在开解宗樊,亦是在开解她自己。

萧湄的五年之期,只剩一年。

寻找归墟之旅,因六赑岛的骗局而草草收尾,前路好似瞬间渺茫起来。

宗樊今日来此,本想看一看旧时寄住的庙舍和梅林,只是如今拿着襄安帝的梦境,已无多少留下的心思。

等她的身影完全隐在高墙的拐角,溟珞才收回目光,淡淡望着池子里水波潋滟的一弯月影,嗓音低而和缓。

“她就是人族的国君。”

萧湄并无多大惊诧意外,宗樊通身的气度,本就不似常人。只是她言行上的随和平易,根本就不像传闻中那般性喜杀伐,让人惧怕不起来。

想起那张英气柔秀的面庞,萧湄脑海中混乱的思绪陡然变得无比清晰,她道:“我在神隐坞的梦里,见过这位国君。”

溟珞没有应答,心中怅惆。

她在神隐坞梦到的,即是归墟。

而她所看到的“国君”,极有可能是那位年少早夭的储君宗晏的魂魄。

宗樊回到皇宫后,将自己关进了内殿中,弗陵看着紧闭的殿门,心中如火烧燎,是坐立皆不安。

随着匣子的打开,一缕淡光从中射出,化作高大的虚影,稳稳地立在宗樊身前。

只是一瞬间,满腹委屈和思念化作汹涌澎湃的浪潮,她冲过去,想要拥住那虚影,却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襄安帝似乎正站在三途河边,阴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朝前走了几步,满目慈爱,熟悉到刻骨的声音在宗樊耳畔响起。

……

阿难,阿难。

你打开这个匣子的时候,是多大呢,想必,已经能在朝中独当一面了罢。

阿辛出事后,爹爹密令弗陵把你接回,使你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瞬间被大势重任裹挟。你心中若有怨怪,也是情理之中。

爹爹亦曾怨恨过自己,如若当初坦然昭示天下,让藩王世子入京,你与阿辛便能以女子身活得舒心畅意,而不会被魔人盯上,因储君二字埋葬一生。

阿难呐,爹爹亦不忍这么早离你而去,将你丢在人世间,伶仃一人。可寿数天定,岂能轻易篡改,爹爹身为帝王,亦不免落俗。

如今马上就要入轮回了,却一直见不到阿辛的魂魄,心中颇感失望遗憾。

阿难也许不会知晓,爹爹临走前那段时日,已拟好削藩诏书,想替你除去几位怀有异心的藩王,其中气焰最盛者,非郕王宗佞莫属。

可后来想想,若是将你养在温室中,不让你见一点血腥,不让你举刀,爹爹身死之后,谁来护好人族。

阿辛的死,爹爹不曾怪过你。

爹爹让郭昂封住了长乐宫,是怕你睹物思人,伤心难过。阿难不要一直困囿于愧疚中,活得疲累困乏。

你在世间郁苦,莫说爹爹,就是阿辛还有你阿娘泉下有知,心里亦不好受。

阿难不难,无病无灾。

……

襄安帝的声音渐弱,消逝在烛火爆燃声中。

宗樊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呜咽的哭腔似乎在宣示一切的结束,为父亲的死,为七年来郁郁心结的打开,为与自己讲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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