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庆幸荡然无存。
“咳咳……咳……”
药老看着我因咳嗽而痛苦扭曲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又化作不耐烦的暴躁。
“行了!嚎什么嚎!”他粗声粗气地打断我的咳嗽,“死不了就知足吧!老头子我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没空听你在这儿咳血玩!”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仿佛随时会倒下。
“这‘百劫浴火汤’,再泡三个时辰。池中药力未尽之前,不准出来!”他丢下这句话,抱着空碗,脚步蹒跚地走向石洞深处一个更小的洞口,身影很快消失在幽暗之中。
我没有试图握拳,只是静静地看着右手食指,它无力地蜷曲着,像一截风干的枯枝。
药老的诊断言犹在耳:一个心脉受损、右臂可能残废、指骨碎裂的……废人?
心底沉甸甸地坠着,支撑我从棺椁中爬出的恨意并未熄灭,只是被这残酷的现实压入了更深更暗的渊薮。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我知道是裴寂来了。
他的身影立在池边,垂眸凝视着我,开口:“药老的‘百劫浴火汤’,不负盛名。”
声音温润,听不出情绪。
我抬眼迎上他的目光,眼底一片沉凝,“‘风口’之上,那条‘蛇’……究竟是何方神圣?那灰衣人一击之力,险些断绝生机。若非……”
“若非药老以‘金乌髓’强续心脉星火,又以毕生修为为你吊命,夫人此刻……”他淡淡接话,“已是宫墙下无人问津的弃尸。”
“至于‘蛇’?夫人亲身领教过,东宫的影子,藏得深,下手更绝。”
“影子?”我压下喉间的腥甜,声音依旧平稳,“一个影子,值得你以我为饵?值得药老倾尽心力?裴寂,你真正要惊的‘蛇’,从来就不是苏婉清或太子,而是那个灰衣人,对么?他才是你口中的‘钉子’,那颗深埋的‘暗红球体’。”
他唇角的笑意未达眼底,冰冷依旧。
“夫人心思渐明。”他微微俯身,檀香混着浓烈的药味形成无形的压迫。
“不错。萧琰与苏婉清,不过是明面的提线木偶。真正撑起东宫,令太子有恃无恐勾结北狄的,是盘踞在龙椅阴影之下,执掌‘影卫’的那位。”
“‘影卫’?”心头一震,面上却不露分毫。
那是只存在于秘闻中的名字,皇帝最后的私兵。
“影卫之首,竟投效了太子?”
“有何不可?天子老迈,影卫之首‘烛龙’起了心思,扶持一个易于掌控的傀儡太子,提前落子,稳坐幕后。那颗‘暗红球体’,正是‘烛龙’。”
这比太子通敌更致命,这意味着皇室最隐秘的利刃,已成了东宫的私兵。
“所以……”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洞悉后的寒意,“那晚宫道刺杀,你早知‘烛龙’必遣顶尖影卫护驾,或清除一切靠近‘风口’的威胁。你让我去‘听风亭’,非为伤太子,只为将我送至影卫刀下。以我之‘死’,确证‘烛龙’的存在与忠诚,同时……”
我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针,“掩护你真正的杀招,那个在混乱中刺伤太子的黑影。一石二鸟。”
裴寂直起身,眼底掠过一丝赞许,只存留片刻。
“夫人所见不差。”他微微颔首。
“‘烛龙’潜藏极深,踪迹难觅。唯太子濒死,方能逼出他手中最利的‘影’。你在明,承其必杀一击。本座的人在暗,趁乱予太子重创。代价……”他的目光扫过我浸在药汤中的右臂,“……确乎沉重。”
“以身为饵,代价自然不菲。”我平静地承接他的目光,“断臂裂指,心脉受损,与掀翻东宫,斩断‘烛龙’的根基相比,尚在可付之列。只是……”
话锋一转,直指核心,“督主这盘棋,下一步,欲落何处?我这枚代价高昂的棋子,既未死透,总该有未尽的用处。”
他捻动佛珠的手指一顿,似乎在重新衡量什么。
“刀钝了,卷刃了,便弃之敝履么?”我迎着他的审视,声音沉静,“督主说过,要给我路。如今路未断,只是崎岖了些。”
“这副残躯,握刀是难了。但……”我微微停顿,眼底幽光一闪,带着一股冷冽,“刀,并非只有握在手里,才能杀人。”
我将他的话原封奉还。
“很好。”他唇角那抹弧度加深了些许,“夫人果然……未令本座失望。”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池水的温度似乎并未改变,但心境已然不同。
废人?诱饵?
不。
这是一条更险更诡的路。
我闭上眼,裴寂冰冷的话语与阿吉那张写满“苏云卿”的泛黄纸片在脑海中交织。
前者是棋局,后者是残存的人性微光。
如何在复仇的深渊中,不彻底沦为裴寂手中毫无温度的刀?
这比修复残躯更难。
不知浸泡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药老用衣摆包裹着一罐气味更加刺鼻的药汁走近,脸色灰败疲惫,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隼。
“时辰到了,起来。”他声音沙哑,不容置疑,药罐重重顿在池边,溅起的滚烫药汁带着灼人的气息。
我缓缓睁开眼,只能调动所有意志来驱动这具残破的身躯。
疼痛让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动作依旧沉稳。
药老的手并未像之前那般粗暴地伸来,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眼底似乎闪过一丝异样。
我靠在池壁上喘息片刻,待那阵眩晕稍退,才伸出尚能活动的左手去拿旁边的麻布,然后沉默地擦拭身上的药渍和水迹。
全程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呻吟。
待擦干身体,又用左手费力地拿起那套灰布衣裤,将自己勉强包裹起来。
右臂软软垂在身侧,像个无用的累赘。
心底不免自嘲,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开始,只是这次换了只手臂罢了。
药老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看着我独自完成这一切后,才从腰间取下酒壶形状的瓶器,递到我面前:“‘焚髓锻骨散’,喝了它。”
瓶内散发着凶戾之气,仿佛凝聚了万千毒物的精粹。
我看着它,又看向药老那双冷漠异常的眼睛。
最后屏息,仰头,喉结滚动,将那壶如毒药的黑汁水,一滴不剩地灌入腹中。
“唔……”
药力够猛,没一会便开始发作。
我紧紧捂住难耐至极的心口,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又重重砸回石面。
破碎的闷哼从齿缝间挤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和生理性的泪水无声滑落。
药老手指间捻着三根细长的金针,悬在我头顶嗡嗡发颤。
他盯着我,嘴唇抿成一条死硬的线。
“痛是必经之路。”他声音冷静,“‘焚髓锻骨散’,焚你废髓,锻你新骨。熬过去,脱胎换骨。熬不过去,万事皆休。”
话音落,他出手如电。
“噗!噗!噗!”
三根金针,精准无比地刺入头顶百会、胸口膻中、小腹丹田。
针入体的刹那,一股强大力量被强行灌入。
这力量并非抚慰,而是如枷锁,瞬间锁住体内那狂暴肆虐得欲将我焚成灰烬的灼热药力,朝着我右臂臂骨、右手筋脉、以及心脉冲击而去!
骨髓深处被生生焚烧锻打的剧痛!
新生的骨茬被霸道药力催生,野蛮地顶开旧伤,撕裂血肉强行生长的酷刑!
远比□□痛苦更甚!
“呃啊!”
这一次,压抑到极致的痛吼终于冲破紧闭的牙关!
我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身体在地面上不受控制地弹动和扭曲。
灰布衣被汗水、泪水和口中溢出的血沫浸透。
左手死死抠住地面,留下道道带血的划痕。
右臂软垂着,却在药力和金针的恐怖牵引下,剧烈地抽搐,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内部破开!
药老的手稳如泰山,死死按住我抽搐的身体。
他不断调整着金针刺入的深浅和角度,口中念诵着艰涩的医家歌诀,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意志上。
“督脉通贯……任脉承浆……气走手阳明……力贯少商、中冲……通则不痛……痛极……方通!”
剧痛永无止境,一次次将我推向意识湮灭的边缘。
凭什么要认命?
苏婉清未死!太子未倒!东宫未倾!烛龙未现!
我停止了无意义的翻滚挣扎,身体绷紧,牙关紧咬到渗血,充血的眼死死盯住洞顶幽蓝的钟乳石,仿佛要将那痛苦盯穿!
那股狂暴的药力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坚韧意志引动,更加凶猛地冲击着右臂的伤处!
细微的骨裂声,从右臂深处传来。
不是断裂,而是错位粘连的旧碎骨茬,在药力的冲击和更加致密坚韧的新生骨质挤压下,被强行碾碎,为新骨让路。
“撑住!”他低吼,像是给他自己鼓劲。
捻动金针的手指向下一沉!
“凝!”
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只包裹着软皮,扭曲变形的右手食指,在剧烈的抽搐中,极其稳定而有力地……向内勾了一下。
竟然……能动了!
这是我意识涣散间,重新燃起的,唯一一丝庆幸……
药老此刻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着我那根手指头,眼珠里爆出一星亮光。
手指飞快地捻动刺在我头顶那根金针,针尾发出蚊子叫似的细响。
“通了……筋脉通了!”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报丧。
紧绷的肩膀一下子垮塌下去,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才没栽倒。
汗珠子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往下滚,砸在脚下的石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看着我,那眼神复杂地闪了闪,最后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
洞顶垂下的微光明明灭灭,我沉重的眼皮终于颤了颤。
骨头缝里像是被塞满了粗粝的砂石,稍微动一动,就磨得又酸又胀,直往脑仁里钻。
我费力地掀开眼皮,空气里那股子混着淡淡血腥气的药味,无声地提醒着我,我还在这活地狱里。
“哼,阎王殿的门槛都叫你踩平了。”
“能动弹了就自己滚起来!”
药老敲了敲池沿边烫手的罐壁,“这‘续筋膏’,自己涂!右手涂不了就用左手!涂完把罐子给老子刷干净!”撂下话,他像是耗干了最后一点力气,拖着步子慢吞吞地往洞口走去,再没回头看一眼。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