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日,献玉发现,尊上对他做的鹿血糕并未拒绝,于是他也常常割血供奉,他送鹿血糕时,又能见到尊上亲口吃一块,虽然并不会在他面前吃第二块,但也会叫他留下。
那日,她问:“这鹿血还未吃完?”
献玉料她会问这个问题,于是早把准备的答案说出:“原本是吃完的,但我认识一个猎户,因我救过他女儿,他便时常去仙山打猎,然后送神鹿给我。”
“那神鹿不止一只?”她微微转头,睨向她问。
献玉站在内殿前,他站得笔直,似一支秀竹,然在尊上面前,他的气息控制得极其微弱,生怕尊上听见了他的心声。
她在他面前,身子侧着,一身红衣如流光披挂,他即便想看清她的脸,也只能看见那美妙的侧脸轮廓,那是最绝的画师轻轻勾勒的线条,在窗外映进的朝阳光照里,拓上温润的金光。
她站立窗台前,手里抚着一把剑,名曰“雪宴”,她时常在清晨摩挲剑身,但从不启开剑套。
这把剑于她就像是一个珍藏的瑰宝,她不会用它杀人。剑身金灿,在朝阳里闪烁着瑰丽的光芒,剑身上是曲线沟壑缠结的飞燕翔云家徽。
她的指腹在剑身上轻轻摩挲,在飞燕家徽上滑过,日复一日。
当她问他“那神鹿不止一只”时,她轻轻转过头来,那一刻,献玉清澈的目光却凝固了,他胸膛里的肉块也轰然停跳,她的脸庞背着阳光,迎向他。
就像从小到大,在火光地望见的那尊神像,神像坐东朝西,每日清晨,便会背向金色的朝阳,她沐浴在万世不灭的金光中,向世人垂怜。
献玉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活的“神像”面前,听她宛转悠扬的天籁之音。
她的眼睑微微动了动,那细微的变化,献玉察觉出,他从凝固的神态里回过神来,慌忙回答:“是,不止一只。”
他又迫不及待补充说:“以后,只要尊上不嫌弃,我会常常做给尊上吃。”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叫他退下。献玉不敢怠慢,便慢慢退了出去。
*
云夙雪抚着剑身,将它搁在剑架上,但目光却未从上面移开。
她记得师尊将这把剑赐予她时说过的话,她那时还小,但却将名贵的剑交到了她的手上。
其实,那时候,这把剑并不算得上真正的名贵,只是对她来说,有别样的意义,因为师尊赠剑时,说了一句话:
人间疾苦,皆你之苦!
倾天云雪,皆你盛宴!
那时候她还小,并未领悟这句话真正的含义,不过今天,她仿佛明白了许多。
在师尊仙逝时,他提出将家主之位交给她,其实她并没有太大惊讶。
师尊坐在雪地里,眼睛微闭,如风中残烛,眼睫染上风霜,他的语气极慢:“夙雪,为师替你所做的决定,很是残忍,但为师不得已,如有一天,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他死的时候,她没有太大的悲伤,因为她的情丝已然抽去了,师尊说,要做苍云宗宗主,就必须拔情绝爱。
要做苍云宗宗主,就应当经历人间疾苦,倾天云雪!
师父要她此生此世,为苍云生,为苍云死。
她站在漫天云雪里,朝已气绝的师尊肃穆躬身,发下誓言:“夙雪此生,不惜身命,维护苍云。”
*
而后的一月,并未像献玉期盼的那样风平浪静。
他喜欢苍云宗平静的日子,那样,他便可以遥望尊上静谧如夕阳晚照的容颜。
那天,他突然听说苍云宗有几百少年少女失踪,这事很是蹊跷,尊上没有带他去查案。
回来时,她一身疲惫,他去送鹿血糕的时候,练庭也没有让他进去,只是将他手中装载血块的食盒接过,语气有些沉重:“献玉,尊上要休息,你也回去吧。”
“尊上怎么样了?”
“她没事,只是心情有些不好。”
献玉点了点头,他鲜少见尊上表露出心情糟糕的样子,当然也并非没有,譬如上次一大批流民冲入苍云宗,那次她的脸上就能看出那种怒意和不甘。
他追随她一起去处理流民事件,那些流民并不像想象的流民,因为长时间饥寒,他们更像一群暴民,因此冲入苍云宗境地,就开始强夺掠食。
他从小生活在贫民窟,能够感受那种饥寒交迫的痛苦,但他们终究还是人的,即便再卑贱。
他从未见过那些失心疯的流民,他们可怜至极,但却称不上是人。
他们是世间最卑贱的一群人,但是他们却失去了人性,残忍伤害比他们并不好太多的平民。
那次冲撞,死了不少人。
他站在尊上身边,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愤怒,但也看到了绝望。
她没有对他们做出惩罚,因为她的神像就高高矗立于他们眼前,他们即使残暴无道,但依旧在她的神像前跪下祈祷。
她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做出大爱无私的样子,安抚那些流民,还要为死去同胞的宗门子民,自我忏悔。
而这一次,尊上连见他也没有见,因为苍云宗失踪的几百名男女,又有许多人在神像前祈祷。他开始想像尊上眼里绝望而无助的样子。
她并非神,也不是仙泽境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她只是一门宗主,她原本不应该承受这一切,但她却自愿选择了。
她现在站于漩涡之中,仰望在她脚下的人,希望她站出来,为他们请命;俯视在她头顶的人,希望她跪下去,为他们立碑。
那天,冯公公又来了,经历上次的惩罚,献玉不敢再去尊上面前阻止她什么,如若冯公公再取她一升心头血,那么他也会为尊上续上十升血。
他站在外殿的入口处,默默站在那儿,低垂着眼,等待尊上像以前一样,奉献她的血。
冯公公带着几个漂亮的小太监从他眼前经过,他突然停住,站在他面前,一只干瘦白皙的手伸了过来,就像螳螂的钳子,挑起他的下巴。
如若不是尊上在几米开外望着这边,他的刀子指不定已经捅破了这个太监的内脏。
他只是冷漠笑了笑,嘴角噙上伪装的善意。
“这个奴才果真是漂亮。”冯公公一边打量着他,一边咧着嘴笑。
“公公要是喜欢,那就带回去。”边上的小太监阿谀奉承地搭腔。
“可惜了,”冯公公摇了摇头,“我听说雪宴宗主也喜欢这样漂亮的奴才,特别是——”
他放开他的下巴,朝云夙雪睇了一眼:“特别是这双干净又漂亮的眼珠子。”
冯公公跨着干瘦的步子,从他面前走过,和一班小螳螂,走得步子生风。
献玉轻蔑地撇了撇嘴,心里下定决心,一定会亲手宰了他。
他远远地听见冯公公笑道:“雪宴宗主,贵妃娘娘念及你的好,让咱家来看你了。”
“来吧,将娘娘的礼物奉上。”
小太监们抱着一个比取心头血还大的陶缸放在桌上,那陶缸的脖子绑着红布带系成的红花,就像是储藏多年的女儿红那么珍贵。
在云夙雪面前,两个太监合力启开了陶缸盖子,随即站在远处的献玉就看到冯公公掩鼻的动作,还有一干太监脸上的厌弃。
他也从尊上和练庭的脸上看到了不安。他亲眼见她们两人上前望了望陶罐里的东西。
那一刻,尊上突然闭上了眼,向后退了一步,而练庭直接转身抱着自己的嘴巴在干呕。
献玉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他很好奇,但是他猜测那一定是令人恶心的东西。
果不其然他就听冯公公尖笑着道:“贵妃娘娘听说雪宴宗主喜欢少男少女漂亮的眼珠子,所以特意为您带来了一千对。”
献玉仿佛闻到了眼珠发馊的味道,胃里也不好受。
实际上,冯公公走后,献玉还是看到了那份“礼物”,尊上让他好生埋了。
他埋的时候,吐了一地,他见过腐烂的尸体,肮脏的血迹,但从未见过,这般难以形容的画面。
自那以后,他的梦里便常常出现那些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他们对他嘲笑,让他活在无限的痛苦之中。
他不知道尊上见到那些后内心里是什么想法,他就听见她对冯公公淡淡一笑:“谢谢娘娘!”
她说的是谢谢,脸上并没有面对流民暴乱的绝望,反而很平静,那一次,他终于觉得,她比起她的神像更要坚韧。
冯公公说:“可是这些礼物,咱家觉得还不够。”他突然瞥向站在一旁的献玉。
“他的眼珠子更漂亮,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我打算剜下来,送给雪宴宗主……”
冯公公的阴阳怪气让献玉打了一个寒噤,让他成为——第一千零一对眼珠子?
他一向不害怕死的,可是他不想让这对带他看尽尊上风华的眼睛被剜走。
他内心里从未如此害怕,就像那次,他听说姐姐去了长老府邸后,他仓皇失措的害怕。
他甚至听见了自己牙齿轻碰的声音,三个小太监端着摘眼的盘子和短刀,笑嘻嘻朝他走来,就像只是来向他取一样不足轻重的东西。
过不了多久,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朝尊上默默望去,她并未看向他,脸上的表情也是平静的。反而是练庭表现出几许不安。
也许在某些选择面前,尊上不会忤逆冯公公的意思,毕竟他是贵妃最喜爱的走狗。
而他是一个卑贱的家奴,他本来就不该有生存的权利,何况他的命还是尊上给的,他有什么资格说不。
只要尊上默许,他有什么可以拒绝的,他默默垂眼,眼底深处染上酸痛的泪意。
两个小太监用力将他双臂握住,一人踢中他腘窝,他猛地跪倒,就像行刑一般被禁锢。他的头颅随即被两只手掰了起来。
他充盈悲伤的目光里,是小太监慢条斯理准备摘眼、擦拭小刀的动作。
耳边是他自己紧促到轰鸣的呼吸,好像全世界在这一刻都静止了。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一手拿起小刀,一手捧着一个玉器般的小盅,他说了一句话,像是笑着说的,笑得很平淡。
但献玉却什么也没听到,刀子在他眼睛前晃了晃,很刺眼。
他没有躲避刀光,只是拼命地别过头,努力地想再看一眼尊上,那记忆里,火红炽热的裙袂!
“谁敢动他!”
突然,在空旷的宫殿里,响起了一道胜似天籁,但却震撼人心的声音。
献玉耳膜结痂的轰鸣陡然破裂,一颗积压已久的泪水倏然从眼角滑出。
他小时候望着神像,就以为她有天神般的力量。而今,这种力量从他头顶落下。
他猛地推开押住他的小太监,将他们如毫无骨架的稻草人一样推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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