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守护

宫殿里就好像变成了死寂一般,献玉从未想过他会在尊上面前说这番豪言壮语。

他记得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尊上负在身后的手掌动了一下,就像是不安的动作,她收回了手掌,将之放在身前,不让人看到。

但是他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她的异常,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些难以言喻的悲恸。

他以前,在流民暴乱之后,他听见过她说话时的那种绝望和悲恸。

她说:“其实,我本该叫练庭去的。”

她说:“你去吧。”

献玉一直退出宫殿,都在想她那句话的意思,本来她是让练庭去送信的,只是也许这份责任更应该让他去完成。

毕竟就算让他来做选择的话,也不会叫练庭去涉险。

后来,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尊上要说那句“我死后,替我收尸”的话。

其实,她也许真的担忧她死后身边没有一个真心将她埋掉的人。

*

云夙雪在悦心殿内站了半晌,身后传来熟悉而急促的声音:“尊上。”

是练庭。练庭跟随她已有百年,当年师尊将她放到她身边,从此以后,练庭就成为她身边密不可分的人。

“尊上为何不让我去。”练庭声音有些悲沉,云夙雪听得出来,她不希望献玉出事。

练庭突然跪下道:“我比他修为高,我比他更合适。请尊上收回命令,改为我去送信。”

她转过身来,将她扶起,练庭偶尔有些倔强,这时便趴得更低了,就像那次听说她要将她嫁了的样子。

“是尊上命令你起身。”她沉声说。

这时练庭才软了肩头,随她的手掌起了身。

练庭那张小巧、安静、还有些忧伤的脸顿时浮现在她的瞳色中。

她的眼睛很漂亮,睫毛细细的,眼黑的部分就像一枚月光,是看不尽的温柔,但云夙雪知道,她遇事果断,英气不凡,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她总会不顾危险挡在她的身前。

她嫉恶如仇,非常像她,她体贴温柔,对她百年如初。

还是这身百年不变的淡黄长裙,虽然式样在变,但颜色不改,练庭曾说,她会做尊上身边的小黄花,永远守护尊贵的嫣红。

云夙雪问过她,想把她嫁出去,那一回练庭跪地不起,第一次哭得稀里哗啦,希望她收回想法,永不再提及此事。

练庭向来不会质疑她的决定,只有这一次,为了献玉,她想改变她的想法。

她眼里的练庭从来都是那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当年来到她身边,还有些腼腆,但是几年过去,她的坚韧和温柔便逐渐显现出来。

她很难想象,师尊去世后,这个世上还有值得怜惜的人,那只能是练庭了。

她抬起手来,轻轻拨动她鬓旁的一丝乱发,也许是刚刚跑得及了,头发被吹乱了。

她淡然笑道:“练庭,我希望你能明白,人生于世,不是任何事都可以自由选择。”

练庭似乎明白,她眼中的忧伤更甚,她垂首道:“尊上所决之事,练庭愿生死追随,永生不负。”

“你我姐妹一场……练庭,我还有更重要的事交由你去做。”

“请尊上吩咐,”练庭坚定道,“我一定会竭尽所能。”

姐妹一场,又何谈死不死,负不负的。

云夙雪抿着红唇,淡淡一笑。

*

献玉换了一身平民素衣,骑上马就离开了苍云派,他将信贴在衣服内,以保证万无一失。

傍晚在一家酒店歇脚后,他没有察觉有人注意到他,他想这趟行程应该是顺利的。

第二天一早趁着天雾蒙蒙的,他就到达了第一个宗门之处,示以宗牌后,宗门弟子让他进去。

这宗门名曰玄思宗,玄尘宗主接过信后,就揭开了蜡,扯开信阅读。

这大殿内只有献玉和宗主两人,虽是清晨,四周百盏金黄的烛光依旧闪烁不停,将这肃穆的殿内映得通明金贵。

献玉能从玄尘宗主脸上看到他读这封信时的异色,他微微蹙眉,目光下沉,看毕,走到最近的烛台前,将信点燃了。

在他手里化成了一无所剩的灰烬,像是从来也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他淡淡道:“你且回吧,我知道了。”

献玉没敢多留,行了礼就出了玄思宗。他的下一个目的地依旧是秋叶城内,秋叶城非常大,宗门无数,然而各宗门之间的关系都极为复杂。

据献玉所知,玄思宗和苍云宗确实有些渊源,据说玄尘宗主的夫人永华仙子曾经蒙尘时被苍云宗所庇护,所以两家素来交好。

而下一家月辉宗,献玉多少也知道些,云夙雪成为宗主后,曾协助月辉宗躲过一难浩劫,因此无论如何,两家的关系都是很不错的。

献玉很顺利地送出了第二封信,月辉宗宗主和玄思宗玄尘的表情一样,不过他多问了一句:“彼若有难,盖当助之!”

献玉大概猜出苍云宗可能有一道劫难,至于信里所说的劫难到底是什么,他并不知道,但也不便费心去猜测,毕竟只要尊上想做的事,他都一往无前的去做。

第三家宗门在春雪城,献玉之所以出了秋叶城就立刻选择去春雪城,原因也是因为其中有个雪字,因此马不停蹄地前往。

这时的春雪城和五百年后有些不同,路途之间坐落几座小城,后来因为各种变故,这些小城都被毁了,春雪城和秋叶城中间的路途也缩短了,而此刻的春雪城离秋叶城路途遥远。

献玉当然也不会知道,五百年后,仍旧是他自己,将春雪城当中的雪字去掉,改成了春城。

献玉傍晚路过一个小镇准备歇脚时,发现了异常,他在摊子上简简单单吃一口面时,发现不远处的桌上有几个眼光在窥视他。

他从小生活在贫民窟,对什么样人的眼色看得十分准确,也很敏感,因此只要一抬头,他就察觉出了危险。

他故意低头吃面,假装不知,等待良机脱离他们。

这些人穿的是普通的修士装,看不出哪个宗门,像是散仙,头上戴着小型斗笠或者粗布帽,应该都是作为掩饰。

也有可能是王庭的人,王庭统御百城,向来喜欢在各处安插眼线,遇到对王朝不利者,手段也很阴险。

这些人的具体来历,献玉只做了简单推测,他不急不慢吃了面,放下碗筷付了灵石,就起身离开。

他决定到小市里溜达一圈,然后在人潮里伺机逃离。这座小城的小市并不十分热闹,但也有不少行人。

献玉进了一家赌坊,他身边并没有什么钱,因此他只是做做样子,在里面乱逛起来,里面颇为热闹,一桌桌人围得水泄不通。

献玉果然没有猜错,那几个散仙进来了,他们就像只是来玩玩而已,然而目光却是在搜寻。

献玉绕到一群人身后,思虑了下,正好邻桌一人在开牌,他用了些法力,将他手里的牌换了。

只是换得有些明显,还不到他转身的时机,有人就喊:“你耍老千!”

这句话在赌坊里就像炸弹,献玉从小生活在鸡鸣狗盗之地,当然知道怎么做才会引起慌乱。

不到几秒钟,这一群人就打斗起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惨叫声也越发频频,场面一发不可收拾,献玉站在人群外,已经望不到里面的精彩,趁机溜到了赌坊后面,从一所窗户跳了出去。

几个散仙拼命地穿过人群,终于到达了那扇打开的窗户前,戴着斗笠的中年人脸变得青黑,怒道:“这小子,竟让他混水摸鱼跑了,叫人,一定要抓到他。”

*

献玉钻到一个小巷里,这里很贫穷,他看到许多流离失所的乞丐,和小时候他住的火光地有些相似。

原本他打算到酒店借宿,他临时决定伪装一下,他从一个乞丐那买了一条破旧的被褥,将自己盖了起来,脸上也抹了几道污泥。

睡得很香,二日天未亮,他就出发了,一路骑马狂奔,中午他在一家偏僻的山野酒家落脚,要了点吃的。

吃完牵马赶路,突然狂风大作,四周树叶被风吹得扑朔地响动,这阵风很不对劲,献玉瞬间警戒起来,他打算弃马逃离。

突然,像从天空掷下棋子一般,他的周围轰轰然飞落几十个深色人影。

这其中,献玉一眼就看到了头戴斗笠的灰衣人,其他人打扮各不相同,但都是深灰或者黑色素衣,腰间的装束都是一条镶嵌诡异蛇头的腰带,这大概是他们统一的家徽,但献玉并不知道是哪家宗门。

他不确定是否死里逃生,但是他答应过尊上的话,在死前一定要想方设法毁掉书信,这些书信就放在胸口位置,他做好了打算,一旦进入无法扭转的危局,就用法力击穿自己胸膛,将书信和他自己一并毁了。

他并不害怕死,只是遗憾没有将信全部送出,他镇定地问:“你们是谁?”

斗笠下的那张青筋凸起的脸笑了笑:“既然死了,就不要废话了,身上有什么东西拿出来吧,留你一条全尸。”

献玉几乎无关痛痒地冷声道:“我的尸体,尽管大卸八块,我可一点都不怜惜。”

那斗笠下的脸失去了笑容,也许是被他的话镇住了,这世界上不怕死的人比比皆是,可是能轻描淡写说出口的人却少之又少。

“老大,看来这也是一个犟骨头,让我了结他。”斗笠人旁边一个刀疤脸壮汉说道。

在斗笠人眼神认可下,刀疤脸杀气腾腾向献玉走来,献玉当然知道对方是想探知他的深浅。

附近的酒家伙计扒在只开了半边的窗户那望着他们,眼睛里并没有恐惧,反而很平静。

献玉想起他先前的话,伙计说:“这山野里开店,一月攒的钱不及强盗来逛一回。”

献玉问:“那为什么不去城里开店。”

伙计说:“乱世之下,哪里都一样,只要保一条命,够温饱就行。”

献玉也联想起,秋叶城一次次从四面八方洪水袭来的流民,还有苍云派无辜死去的千名少男少女,他们确实生活在城里,但不也是朝不保夕。

献玉一转而过的想法,定定地告诉他,他在死前所守护的信念,是世道最正义的曙光,无论书信里所言何物,在他看来,是尊上迎接黎明的呼声。

他笑了笑,那个刀疤脸手中化出一把血刃,刀劈上来的时候,他使出了这些年来在苍云派所学的真传,守护之剑。

只见一道金光闪出,酒店伙计亲眼所见,刀疤脸举刀的那只手臂掉在了地上。伙计的嘴巴不由张大。

血在草地上散开。

半天,刀疤脸才撕扯了下嘴角,喊起撕心裂肺的疼痛。

不但斗笠人,四周围成一团的人都骇了一骇。

然而献玉知道,他刚才已使出浑身解数,他侥幸偷袭了对方,让他以一敌百怎么可能。

斗笠人果然阴了脸,咬牙切齿地道:“杀了他,千刀万剐!”

一群人蜂拥而至,献玉扫剑快挡,然而一群人的剑锋和杀气顺速压制住他。

他被砍了几十刀,浑身千疮百孔,唯独没有伤害到心脏,他没有死,身子无力地下垂,他单膝跪下,以手撑地。

斗笠人和他的下属将他围在小小的空间里,笑道:“你还挺犟的。”

他的剑抬起来,抬起献玉的下颌,在他脖颈处划动,划出几道血槽。

“这张脸长得委实可以,我忘记了,我会好生保留你的尸体,留给幽尸女魃。”斗笠人又笑道。

这句话引起众人的哄笑。

幽尸女魃是一种妖魔,叫女魃本就抬举了她们,她们名曰“幽尸”,是以男人尸体为食,而且在食吃前要玩上三天三夜,因此她们向来喜欢漂亮年轻的尸体,要是新鲜些那自然更好不过。

因此这是对人死后最践踏的事情。

斗笠人只是想告诉他,他既然不怜惜自己的尸体,那就给幽尸女魃玩弄好了,这是变相地侮辱他。

然而年轻人的眼里却无有波澜,甚至有些冰凉,他冷笑道:“那就快一些吧,我都等不及让她们食用了。”

“我的肉配以佳酿,细嚼慢咽,正合她们的胃口。”

斗笠人都感觉一阵反胃,连周围的人也倒吸起凉气,这人果真是有些病态。

斗笠人不想再和他言语,一把剑抬起,从年轻人胸口插了进去。

献玉感受到胸膛内的涌动,吐出血来,他又轻蔑笑了笑。

他的胸口早就布置了事先准备的法器,他只要一咬舌,他就会被法器穿堂破腹,那些书信也会瞬间化成灰烬,和他同灭。

他用力咬下舌尖,慢慢感受血液溢满口腔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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