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玉想,如果有来世,他就变成这世上最炽烈的白光,他要照耀那些困于黑暗的人,他要为尊上点亮一盏永不熄灭的光。
献玉期待书信化为灰烬,期待这些恶人失望的眼神,他惬意地笑着,然而眼前却忽地一黑。
他并非死了,而是天地间瞬间变黑,这是献玉从未见过的景象,他的眼前从白昼瞬间变成黑夜。
沉沦寂灭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献玉恍然以为他进入了登上黄泉路的车。
他正当这么想时,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全身黑衣,红光裹着黑雾在他身上燃烧,红黑交织的火舌犹如一只只张扬舞爪的魔兽,一会生出红色的眼珠子,一会化成尖利的红齿,无数的魔兽翻转飞舞。
他在黑夜里分外显眼,不像是照耀人间的光,而像是撕破**的魔。
他的脸上戴着一面白色面具,没有眼睛,没有面孔,只是一面极白的面具,仿佛这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就寓意着,他是不受任何**控制的神魔。
献玉在这奇景面前怔了半晌,他推断,刚刚困住他要他死的恶人都被黑夜吞噬了,眼下,只有他和他两个人,至于这黑夜尽头在哪,还有什么,他一无所知,他忍不住问:“你是?”
那边没有声音,由于四周一片混沌,献玉只得默默望向他,等待他的答复。
半晌,终于从白色面具下传出一道浑厚低沉的男人声音:“你想知道?”
献玉不打算再问,他只是想知道如今发生了什么,他是否活着。
那人低沉一笑:“你这个废物!”
献玉:“……”
也许是因他救了他,献玉并没有从他的话里感受到什么轻视,他又忍不住问:“你到底是谁?”
“以为你的血,可以救人,救那个可怜的女人!”那人轻蔑道。
献玉恍然明白,对方在污蔑尊上,他艰难地爬起身来,直起头颅,轻蔑一笑,反驳道:“你懂什么?以为救了我就可以随意污蔑别人。你这个无面怪物!”
那人哈哈笑道:“那就尽情享受劫难吧。”
他扭头,像是望向黑夜的天空,冷漠地说:“让她一遍一遍死在你的面前!”
“一遍一遍!”
“用你的剑杀死她!”
“一遍一遍!”
“让她体无完肤!”
“你该满意了!”
黑夜就像雪花漫天飘落,天空慢慢现出白昼的微光,那人的白色面具上幽然生出一朵般若红花,又慢慢消失在黑夜里。
可那句话却响彻云霄,在献玉的耳边一遍遍地撞击。
让她一遍一遍死在你的面前!
他忽然痛心疾首,即便他知道这是对方的一些莫名其妙的咒语,但是他仍然难以承受这其中的涵义。
别说让尊上受到一点点伤害,何况她会一遍遍地死,他怎么可能任其发生,哪怕他死无葬身之地,也会让尊上免遭劫难。
他歇斯底里地朝天空大喊:“你这个废物,你懂什么?你根本就不懂!”
他一个穿梭黑夜的怪物,怎么可能懂他对尊上的感情,那是他从小到大仰望神像的坚定信念,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动摇的心神。
他怎么可能用剑杀死她。
这个废物真是该死!
他化出剑朝天空乱挥,终于把这一片晦暗扫亮了。
慢慢地,白昼回归,献玉却发现,眼前是一片凄惨破败的景象,那些刚刚困住他的恶人,已经变成了一地的碎屑,甚至有些让人恶心。
而不远处的酒家,已经化成一抷黄土,连酒家老板和伙计的身影也没有,更别说,这酒家旁边的马厩,和他的那匹马。
他记起酒家伙计的话,乱世之下,焉有完卵。无论身在何处,都是任人鱼肉的可怜人。
不过,从小生活在贫民窟,对于这样的景象,他并没有什么悲伤,看多了就自然没什么感觉,但是偏偏那个怪物的那句话却还在耳边厮杀,让他很是悲愤。
没了马,献玉只得步行几里路,去寻找载具,在一条溪边清理血迹斑斑的伤口和衣物时,他发现身上的伤口已经慢慢愈合了。
在下一个城,他换了干净的衣服,买了一匹马,重新上路,很快他就将信送到了春雪城。
送完所有信已经是半个月后,他回到了苍云宗,他急着想去悦心殿向尊上报告他的喜讯。
然而,到了宫门口,却被守门的修士叫住了,他们说,尊上去了百岁街。
还说,百岁街出事了。
献玉问出了什么事,修士却并不知晓,他一转身,就飞入云端,飞往百岁街。送信时,他为了隐藏身份鲜少使用法力,这时几乎是使了最**力。
很快就到了百岁街,远远就看见成群结队的修士在忙碌什么,他落到街上,只见修士们正在对或坐或卧于地上的平民施法。
那些平民俱是神志不清,有些昏迷不醒,有些口吐白沫不断痉挛,有些睁着眼却看起来有些痴傻,口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拉住一个刚刚停止施法的修士问:“这位仙友,他们是怎么了?”
那修士认出他,回答道:“今日百岁街上来了一个魔修,混迹在人群中,街上几千人都中了招,那魔修吸了他们的元神。”
“吸了元神?”献玉不敢置信,能够一次吸取几千具元神,那该是什么恐怖的存在。
元神又叫主魂,如果被吸走,那么这人从此将变成痴儿,或者成为失去一切表情和行动能力的僵尸,根据主魂吸取的多少,也就是破损度,痴傻的程度也有所不同。
有这种本事的人,除非是魔界最厉害的魔修,但仙泽境,这等魔修来去之间也必然有很大动静,譬如来取什么大人物的脑袋,不至于亲自来街上吸取平民的元神。
他忙问:“怎么可能,可有人看见他长什么样?”
“彼时见过他的人都变痴了,连练庭仙子也出事了。”
练庭?献玉一怔,忙问:“她在哪?”
那人手一指,是一间街边的医馆,他急匆匆穿过人群,踏进医馆,里面聚集不少人,都在治疗痴傻患者,他一打听,得知尊上和练庭在里边。
在一间屋前,他敲了敲门,报了名字,里面传来声音,尊上叫他进去。
他轻轻推开门,又将门关上,转过一道屏风,只见尊上和黎华枝都在,尊上站在房间角落,是孤独又纤瘦的背影,黎华枝蹲在墙角边,两人并未因他进屋而分神,俱是望向那个缩在墙角里的人。
练庭再看不出往日的美丽和静雅,脸上是微微扭曲的,两眼无神,头发纠缠于嘴角,她在咬自己的发丝。
对着面前的两人,她如惊兔般坐在角落,口中不知在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
献玉不忍细看,黎华枝伸出手来,想去探她的脑门,也被她哭叫着挥手遮挡躲避。
黎华枝抬头望向尊上说:“尊上,看起来情况不容乐观,有可能失去了大部分元神,恢复可能……”
遥遥无期,或者绝无可能,黎华枝虽然没有说完,但是话里的意思却很明显。
被人吸了元神,这人就失去了神智,那等同剥夺了她出生以来的记忆,以及她所有的情感。
这对一个人确实过于残忍,献玉从小到大,就见过太多悲伤的事情,无非就是生离死别,但要让一个人失去所有记忆和情感,变成痴儿,那些比起生离死别要痛苦百倍。
练庭侍奉尊上近百年,她是尊上最亲近的人,在献玉看来,尊上心里,应该没有人比练庭更亲的人。
她们虽是主仆,但是看似更像姐妹、朋友,在悦心殿,练庭会和她说几些体己话,会关心尊上的生活,以及她的冷暖。
可如今,这一切都如云烟消散,而这一切,对尊上的打击该有多大,她不但失去了聪颖静慧的练庭,也失去了那个爱她护她知冷知热的练庭。
虽然献玉只能看到尊上的背影,他已能感受她面孔上的神色。
那一定是绝望的,悲戚的,那种感受和看到流民暴乱不同,如果曾经的绝望是面对世道不公的绝望。
那如今的绝望就是形同生死的绝望。
他看见尊上的身体慢慢地下沉,犹如身负万劫,在练庭的面前单膝而跪。
黎华枝忙说:“尊上不必如此。”
献玉垂下眼帘,只留了半扇目光,模模糊糊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她慢慢伸出手掌,那红袖如秋叶绮丽而悲伤,献玉第一次看见尊上的手掌在打颤,她渐渐拨开练庭的乱发,触上了她的脸庞。
练庭并未躲避,与对黎华枝的态度截然相反,她甚至很安静,就像看见她梦中所见的人那般,眼睛里的光彩也越发光亮,甚至染上湿润的涟漪。
“是不是记得我?”尊上声音低沉,带着淡淡的喑哑,“我是云夙雪!”
献玉也渐渐睁大眼睛,他觉得练庭真的恢复了元神,否则她怎么会有泪水。
但等了许久,练庭都没有说话,还是那样默默望着眼前的人。
尊上又问了一句,这一次她的语气明显有些哽咽,甚或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是不是想起来了?练庭!”
过了一会,练庭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她慢慢地现出笑容,献玉会心一笑,他心想尊上一定是高兴坏了。
但终究那笑容骗了所有人,笑容慢慢变成了痴傻状,练庭含糊不清笑着:“好玩!”
献玉不知道这段时光是怎么度过的,他看见尊上快速起身,差点趔趄,他扶住了她的臂膀,她没有瞧他一眼,从他身前快速走过,也没有说一句话。
不一会,他听见尊上在门外命令的声音,几乎斩钉截铁:“黎华枝,无论如何都要治好她!”
“无论多久!”
无论多久,春去秋来。
云夙雪死的那天,也没见练庭好转。
练庭有一天吃下刀子,死在了她的住所,她死的时候,面含笑容,手里拽着曾替尊上换衣时留下的红色发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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