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一阵剑光晃住辞凤阙双眼。

残阳如血,莫厌深深插入红枫铺满的泥中,剑锋割断落下的一片枫叶。

沿剑柄而上,有一只莹白如玉的手,半落不落。

辞凤阙愣住,是君青玉。

准确来说,是一百多年前的君青玉。

他发丝尽乱,深不见底的伤口斑驳,气息奄奄地靠在枫树底下,碧荷青的法袍尽数被血染红,那双堇色眸晦暗无光。

他的丹田被人洞穿,一身灵力瓦解弥散,变作青色流萤,无法挽留地融进片片落枫中。

在他一百多年的岁月里,这应当是他最狼狈的时刻。

辞凤阙不由自主往前踏了一步。

却见得君青玉抬眸望来,眼底幽微。他勾起嘴角,轻声对他说:“辞凤阙,我会恨你。”

红枫漫天,扰乱眼前。

辞凤阙停了下来。

他才注意到自己也同君青玉一般,变作一百多年前的模样。

霞色衣袍残破不堪,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火焰灼伤,深深浅浅,赤足踏在枫林之上,像是突兀又丑陋至极的墨点。

不是喻英,而是辞凤阙。

被他刻意遗忘的回忆纷至沓来,但他不敢细想,也不敢深究,君青玉的恨意已将他想好的所有解释堵在喉中,于是就像一百多年前他们分别时那般,辞凤阙缓慢笨拙地开口。

“那你便恨我好了。”

你该恨我的,我不推脱。

辞凤阙眨了眨干涩至极的眼睛,埋下头。

境随意动,竟是进了我的执念么?

辞凤阙脑子乱糟糟的,不自觉扶住额头。

可我想实现些什么?他陷入迷茫。

十里长枫林中,他害得君青玉修为尽失,傲骨俱毁,君青玉好不容易的自由又被他亲手送回,就算有千般万般想做的事,他也不敢再妄想。

即便曾以性命赔付,也远远不够。

黄泉路上滚过一遭,再多执念也磨得只余二三,它们不能言说,像一把钝掉的刀,割在骨里,经年累月。

手上灼痛烧得他清醒些许,他再抬头,画面已然切换。

他被推出境中,十里长枫林只剩君青玉。

莫厌被君青玉遗弃在身后,他跪坐在一串金铃之前,沉默无声,洞穿的丹田不断溢出紫血,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辞凤阙张大眼,这是他记忆里没有过的画面。

是他身陨道消之后。

君青玉抓起那串金铃,不过几寸长,环住他的腕骨,像是弯折的藤蔓,滑进宽大袖口中。

他垂眸,毫不留情地捏碎金铃。

尘灰从指尖掉落,君青玉并未回头,冷声道:“出来。”

簌簌林中走出一个天真无暇的少年,他显得有些紧张,扯紧衣袖。

可他开口,声音是无边沉溺之海,妖异非常,蛊惑人心:“仙师如此伤心,来我的怀抱中吧。”

君青玉仍旧背对他。

他步步靠近:“我是桃源,是你心所向往,我会接纳包容你的一切恨意,不用害怕,来吧。”

君青玉一动不动。

少年触手可及。

他的指尖就要碰到君青玉的发梢。

可忽然间金光大作,呼啸的风卷起霞色枫叶,漫山遍野,烫得他猛然缩手,不可置信地望向眼前——

辞凤阙执剑斩下,眼神冰冷。

“别碰他。”

莫厌在他手中犹如己出,剑气纵横,让少年不敢靠近。

而看清少年面容的辞凤阙也不由得微惊。

——喻令。

一百多年前,他也在此么?

喻令在辞凤阙出现的那刻便化为一片枫林,消失在这偌大枫林中。

风声渐渐平息,君青玉眸中并无辞凤阙的倒影,依旧静静伫立原地,宛如石化的雕像。

捏碎金铃像是他一丝来不及收回的真实情绪,他很快又将自己封住,变为辞凤阙熟悉的那个君青玉。

他终于站起来,迎着无尽绵延的霞光枫林,露出辞凤阙看不懂的笑:“如今这模样,是你想看到的么?”

“不是的,”辞凤阙在他身后辩解,“我没想骗你,带你来长枫林是为了……”

可君青玉听不到。

“你没有机会再骗我了。”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幻境在辞凤阙眼前片片裂开。

他脚下没了支撑,往下掉落,君青玉连同那片枫林越来越远,莫厌被无形力量抽走,余光只见自己被烧毁的霞红袍角。

火星散落,辞凤阙却想明白一件事。

他忍不住笑起来,到最后笑得胸口都在发疼。

原来我的执念是这个啊,微小到短短一句话。

若是假亦能真,可否让那时的君青玉听到。

——我带你来,是为送你一枚枫叶。

十里长枫林,鬼族情定处。

我怎么忘了呢?

他任由自己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寂静如潮水将他整个人包裹,他不再想下一秒会跌进何地,仿佛回到了那暗无天日的妄海之上。

耳边微凉,他睁开眼。

青色萤光自上方飘落,草木香轻轻袭来。他头顶开了一方光亮,碧荷青悄然而至。

君青玉执白骨撑花,站在光亮处:“该醒了小玉兄。”

辞凤阙拾回神智,幻境结束了么?

一百多年前的身影被此刻替代,君青玉碧衣骨伞,风华无双,是当今唯一百岁大乘,与狼狈二字相去甚远。

是啊,一百多年过去,说那些又有什么意义?他已为仙门之首濯幽仙尊,我也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来日方长。

辞凤阙向上而去。

从骷髅门中出来时已出幻境,几人回到幽湿水牢之中,血池消失,锁链掉落一地,不见喻令两人踪影。

按书中来说,他们两人已在天道加持下脱离幻境,开启三世虐恋了。

辞凤阙分出一点眼神瞥向君青玉,他似乎颇为愉悦,跟书中所写失去喻令的颓丧毫不沾边。

辞凤阙问道:“你们在门中都看见了些什么?”

第一轻然两眼迷惑:“什么门?”

辞凤阙指向血池底,方才骷髅门便是裸露在那处。第一轻然循着望去,却见那片平坦如初,仿佛巨门从未出现过,于是更加困惑。

“在哪儿?”

只有我看的到?

辞凤阙想问君青玉,又想起来他一气二魂的分身与君青玉才一面之缘,他应当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

刚要作罢,却听得君青玉主动问道:“门?”

连君青玉都不曾察觉,看来确是我一人的执念幻境。

辞凤阙松了口气,这样便省得解释了。

“那我们便各自打道回府?”他提议。

第一轻然面露为难之色:“怕是还不行。”

她搂着玲珑巧,那把流云古琴摆在一旁,其上弦丝尽断,玲珑巧手中闪烁一道浅蓝光团,掌心微张,正是之前被抛出去的寒烟丝。

玲珑巧烧得只剩胡话,口中呢喃:“阿月……”

第一轻然低头:“家中有训,帮人帮到底,之前囚在水牢中的姑娘还未弄清缘由,我想留下来,玉兄可先行离开。”

辞凤阙蹲下身,无奈叹口气:“左右都帮了,一起吧。”

第一轻然面露喜色,眼神转向在场剩下那人:“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你呢?”

君青玉执起撑花:“不巧,我最嫌麻烦。”

辞凤阙噎声,怀疑他在指名道姓些别的事。

他说得自然,伞面一转:“不打扰两位的好兴致。”

说罢,竟是凭空消失了。

第一轻然没缓过神,对着辞凤阙小声道:“他脾气好差。”

辞凤阙认同点头:“是有点。”他又问,“你居然敢这么说他,好胆量。”

第一轻然“啊”了一声:“他很恐怖么?”

“你不认识他?”

“我需要认识他么?”

两人面面相觑。

辞凤阙摆摆手:“罢了,不认识也是好事,我担忧知道真相后你承受不住。”

第一轻然:“我头次下山,修真界中许多事情都一知半解,但家中有训,不知为幸,所以小玉兄不必告知我真相。”

她将玲珑巧扛起来:“走吧,如果不出我所料,那位姑娘应在篁鹤引的城墙上。”

从水牢的甬道中走出,秋风复又活络,恰逢城外云烟湖的芦苇花期,宫中飘飘扬扬满地芦花。

两人寻至城墙,果不其然望见倚靠墙头抱住柳月的步微月。

她伸手摘住一朵芦花,白衣翩然,听到动静低头:“是你们啊。”

辞凤阙注意到她的伤势并未好转,五窍内府还在流血。柳月又变回无弦断琴,伤痕累累。

她邀请几人到城墙上去,放眼而望,云烟湖尽收眼底,安宁梦幻。

“世人总想抛下一切,踏遍天下山川,世间绝景一一赏过,才觉得不枉此生。”

“可是,行再多的路,看再多的风光,若无同享之人,又有什么趣味?”步微月的眼神极远,如同一片悠悠的月色。

她慢慢地拨弄柳月,浅声唱起一首古曲:“一帘秋水月溶溶,酒樽空,懒听琵琶江上,泪湿芙蓉,盼何时,锺期再遇野航中……”(1)

歌声遥遥,绕人心扉,如同摇晃灯火的秋风,一瞬又过。

琴音渐褪,步微月起身,负琴于身后道:“我乃阴魉,不该存在此世,今日后便要回到来处。认识几位实乃荣幸,便将此曲送与诸位,唯望岁岁安澜——”

“我才不要听!”有人出声将她打断。

步微月错愕。

是一个灵动俏丽的女孩,在烟岚袅袅中身形模糊。

辞凤阙望见玲珑巧手中的寒烟丝不知何时飞出,化作了女孩的模样。

她噙着眼泪,哭得全身都在抖。

“我才不要听,你不可以走,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步微月垂眸,竟是不敢对视:“不,我从未忘过。”

她复又抬头,清寒双眸上覆上一层极浅的泪帘,道:“是你失约了,缘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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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高山流水》琴曲歌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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