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旨意传到东暖阁时,贵妃正在窗下看书,闻听贺兰烬宣召她去西暖阁,惊得手中的书卷都掉在了地上。
西暖阁,那是皇帝处理政务和小憩的地方,从未有后宫嫔妃被宣召去过那里。贺兰烬为何突然召她?是因为昨日她“发现”了他受伤的秘密?是要敲打她?还是……
云栀心中忐忑不安,却又不敢违抗圣旨,只能匆匆整理了一下衣裳,怀着忐忑的心情,跟着前来传旨的高良儒,一步步走向西暖阁。
而贺兰烬看着窗外,想象着个女人听到旨意时惊愕的表情,心中那股因为政务受阻而产生的气闷,似乎奇迹般地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带着某种恶趣味和期待的复杂情绪。
西暖阁内弥漫着熟悉的草药味。云栀低垂着眼,依礼叩拜:“奴才参见陛下。”
贺兰烬并未让她起身,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头顶上,带着审视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开门见山:“起来。过来执笔。”
云栀微微抬头,美眸中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错愕。她看向御案上那堆叠的奏折和那支朱笔,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窜入脑海,却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朕的手不便,靖安王染疾。这些奏折,今日由你代笔批阅。”贺兰烬的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情绪,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照着旁边已经批过的式样写,批语朕会口述。”
云栀抬头,一脸迷茫的看着贺兰烬。
她完全看不懂眼前这位帝王了。
明明对她充满戒备,自她入宫起就冷眼相待,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总是带着审视和怀疑,仿佛她是什么包藏祸心的细作。在他心中,她是太后的人,怎能不算另一种细作。
可如今……
却让她触碰朱笔,让批阅奏折,难道就不怕她看到什么重要信息,回禀给太后?
还是说,他还在用这种方式试探她。
试探她是否会趁机窥探朝堂机密?
试探她是否会按捺不住,在批语中做手脚?
甚至试探她会不会将今日之事作为筹码,去向太后告密。
“主子……”她的声音平稳冷静,“奴才愚钝,实在不堪此任,恐污了奏本,污了国事,还请主子另寻……”
“起来。”贺兰烬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不耐,“让你写,你便写。批错了,自有朕担着。”
这话半真半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拗不过当今圣上,云栀迫于无奈坐在为贺兰翳特设的小案前,深吸一口气,依言拿起笔,蘸了朱砂,等待着。
贺兰烬开始口述批语。起初是一些简单的“知道了”、“准奏”、“该部议奏”之类。
云栀努力稳住手腕,代笔批阅,尽量假装模仿着旁边奏折上的笔迹,虽然声色,但字迹还算工整。
她目光始终低垂,尽量不去看贺兰烬,尤其是他那只搁在身侧,缠着醒目白色绷带的右手。
地方官员上奏的折子中多与民生相关,许多奏折她不甚明白。
那些冗长的官样文章,那些复杂的政务术语,那些牵扯到前朝各部,地方州郡乃至军国大事的条陈禀报,对她这个深宫女子来说,无异于天书。
直到她展开一道有关北疆的奏折时,握着朱笔的手沉了沉。三个月前发来的急报:寒冬,北疆降雪已然成灾。
上面还有先前贺兰烬批阅:兵部、工部协办,速发棉衣裘帽,务必在寒冬彻底来临前送至将士手中,延误者严惩不贷。
云栀看的认真,直至一抹高大的身影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大半明媚的阳光,才惊觉皇帝已至眼前。
“怎么了?”贺兰烬的左手轻敲在奏折上,惊得云栀手中朱笔坠落,点缀在奏折上。
贺兰烬拿起那道奏折查阅的同时,扫过低垂着头云栀,像是犯了错的孩童,静静等着他的批判。
初见她的字迹,贺兰烬眉心蹙起,只觉有几分熟悉,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微微叹息,不再去想,目光落在让其失神的那道奏折上。
奏折上最后的内容是北疆军的密奏:所抵达北疆物资皆被北疆的地方官员贪墨,致使风寒之下,冻死的将士及其百姓不计其数。
云栀正是因为看到这段话,才分了神。本该保护军民的官员,为着一己之私,视人命如草芥。
卿阳在这样的环境下能存活下来,属实不易。
“着锦衣卫速往锁拿押解进京,交三司会审,若情况属实,立斩不赦,以儆效尤!另,工部即刻派员前去,安抚伤患,抚慰逝者家属。”
贺兰烬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凛冽的杀意。
那道滴了朱砂墨迹的奏折重新置于云栀面前,她怔愣着,好似完全忘了自己在此处的作用。
“写。”
云栀这才如惊醒一般,将他方才口述的内容,一字一句呈现在奏折之上。
贺兰烬口述的每一条批语,或许并非字字珠玑,或许有时也显得专断,但确切的感受到那字里行间透露出他身为帝王的责任与决断。
更让云栀心弦微颤的是,她似乎能感受到那冰冷威严的批语下,深藏着他的爱民之心。
靖安王贺兰翳这一“病”,告假了几日,云栀便代笔了几日。
这几乎成了西暖阁内一道奇特的风景。贺兰烬手伤未愈,倚在软榻上口述批语,或是闭目凝神;而云栀端坐在御案之侧,手持朱笔,神情专注地誊写着关于天下运转的决策。
然而有时,奏折一事,贺兰烬未能做出决断时,空气中便莫名染上一丝尴尬。
为避免共处一室的尴尬,云栀试着将自己放在大宫女的位置上,慢慢的竟将西暖阁的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
贺兰烬自然明白她这是在刻意划清界限,用行动表明她“安分守己”,绝无僭越之心。
几日下来,西暖阁内竟形成了一种古怪而和谐的默契。
他口述政令,她执笔誊写。
她打理内务,他默许纵容。
外人不得而入的西暖阁,仿佛成了一个独立于纷扰后宫之外的小小天地。
只是,在这份平静下,某些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
他习惯了抬眼便能看见她低眉顺眼,认真书写的侧影。
她习惯了他低沉平稳,偶尔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口述声。
那共处一室的尴尬,似乎渐渐被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所冲淡。
直到这一日,贺兰翳病愈归来,晃进西暖阁。看到眼前这一幕时,整个人怔愣在原地。
昔日便听闻云嫔同昭贵妃相像,他意在春猎时一窥真容,不曾想才出了那样的事,以至他事务缠身,竟一直未有机会得见。
如今,这张同昭贵妃相同的脸摆在眼前,连他也不得不惊叹世间奇事。
明明是同一张脸,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贺兰烬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语气如常:“病好了?还不过来干活。她写得比你像样多了。”
云栀正凝神屏息,照着皇帝方才口述的旨意,将最后一笔朱批稳稳落下。
她意识到,靖安王此次前来,必然有朝堂正事详谈,那些不是她这个后宫嫔妃能够与闻的机密。
继续留在这里,不仅不合规矩,更是极为碍眼和不知趣。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立刻放下朱笔,站起身,对着贺兰烬的方向,姿态恭顺地微微福身:“主子,您与王爷想必有要事相商,奴才先行告退。”
她的话说得极其得体,既表明了自己识趣的态度,也全了礼数,将自己从这尴尬而敏感的境地中摘了出来。
贺兰烬的目光从奏折上抬起,掠过她平静无波的脸,又扫了一眼愣在门口的弟弟,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极淡的应了一声:“嗯。”
得到允准,云栀不再多言,甚至没有多看靖安王一眼,低垂着眼眸,步履平稳而的快速地走向门口,与依旧处于震惊中的贺兰翳擦肩而过,稍稍福身便消失在西暖阁外。
“还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朕亲自去迎接你不成?”贺兰烬正悠闲的靠在软榻上,仔细端详着他,“你这‘病’可大好了?”
贺兰翳闻言收敛起脸上夸张的震惊,走上前,以礼躬身,干笑两声,试图掩饰:“劳皇兄挂心,不过是些小毛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已然无碍了。”
贺兰烬的目光从门口收回,落在他这位“大病初愈”的弟弟身上。看着他这副明显心虚的模样,鼻腔里几不可查地轻哼了一声,也懒得再去戳穿他。
没再多言,只是用未受伤的左手,从身旁那摞刚刚被云栀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奏折最上方,随手拿起一份,自己并未看,而是直接将其递向贺兰翳。
“你且瞧瞧。”
贺兰翳愣了一下,连忙上前双手接过。他下意识地低头扫了一眼奏折的内容,有关先前北疆雪灾贪墨物资的禀报,上面已有朱笔批阅的痕迹,字迹工整清秀,绝非皇兄的手笔,也与他自己的字迹不同。
只是这字迹,他见过!
极其眼熟!
电光火石间,贺兰翳想起来了!
是他从那半阙《千里江山图》上看见过,作画之人擅自加了一抹撑伞女子的身影,伞面上还题了诗。
此刻,这奏折上的朱批字迹,与那伞面上的字迹,几乎一模一样。
那画竟然是云嫔所作?
贺兰翳猛地抬起头,看向软榻上闭目养神的贺兰烬,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疑问。
那半阙《千里江山图》在贺兰烬手中,他竟没能认出这笔迹来?
“发什么呆?”贺兰烬并未睁眼,却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停滞,冷声询问:“此事,你怎么看?”
贺兰翳回过神,一时分不清贺兰烬问的是字迹还是北疆贪墨一事。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只怕北疆的地方官员是被推出来替死鬼,真正贪墨物资的另有其人。”
闭目养神贺兰烬闻言睁开眼,深邃的目光看向贺兰翳。
他这个弟弟,平日里虽然总是一副闲散不羁,游戏人间的模样。但大事上,他却丝毫不含糊。
“既然已经猜到,便该有所行动,若真让他们把北疆吃了去,朕岂不是被人扼住了脖颈。”
“可太后那……”
贺兰烬微微抬眸,贺兰翳未说出口的话卡在喉咙中。
“她既一心为了回鹘,便不只是朕的母后。去寻吧,务必是个可靠之人。”
“臣弟领命。”
北疆苦寒之地,风雪虽停。可真正的风雪,已然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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