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周旭上了车，还在和米粮大伯用方言打招呼，“好嘞，谢谢刘伯，我把陆城送到家了再来。”

车启动，周旭说：“刘伯要我送箱牛奶给你外公，表示下心意。听刘伯说你外公今天从急诊室里熬出来了，别太担心。”

面包车驶离了镇中心，缓缓开向道路泥泞的村子。村子前两天刚下过雨，路不好走。面包车经过视野开阔的白菜地，在一排的自建楼面前停下。

这里的房屋并不是冯唐想象的毛坯房、茅草屋，是标准的水泥楼房，外表装修看得过去，而且家家户户有个四五层的样子，看起来并不穷困。

这多多少少让冯唐松了口气。

有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坐在门口写作业，看到有车开过来，她愣住了，直到看到陆城下车，她困惑了许久，似乎终于辨认出这个人，兴奋的喊道：“大表哥大表哥！妈妈，大表哥回来了！”

可惜陆城这段时间手不好，可抱不动她，只好摸了摸女孩的头，用家乡话说，“婉婉都长这么大了，今天放假啊？”

一个穿着薄棉袄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她个子很高，体格健康，皮肤较黑，看到陆城来，热情的说：“哎哟，陆城回来啦！还搁外面站着干什么，进来啊，吃饭了没，正好我煮了饭。”

她嗓门大，嘴里叽里呱啦说了好多话，冯唐几乎都听不懂。倒是看陆城和她关系还挺好，站在旁边不知道说些什么。

周旭把车门打开，帮着把陆城的东西搬进去。

冯唐小心翼翼的探出头，跟爪子镶了金子似的，才碰到地，就缩回爪子，重新坐回车里，末了，鬼鬼祟祟的东张西望半天，这才百般不情愿下了车。

他还是来到了这片陌生的土地，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以后很长时间，他的吃穿住都会在这巴掌大的地方进行。

他将远离繁华的摩登大楼，告别豪车美酒，在这种穷得连公交车都没有农村生活很久很久。

冯唐想想就闹心。

因着有人从外地回来，隔壁街坊邻居都走了出来，围着陆城各种打招呼，热情得让陆城招架不住。

人还没进屋，就已经有了四五顿饭局的邀请。

陆城干笑着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冯唐和大灰跟着陆城上了楼，至于大灰，冯唐回头看了它一眼，后者就坐在车旁边，车上还有陆城带过来的行李。

表弟表妹在后面殷勤的搬东西。这两个都是陆城大舅妈的孩子，就是刚才说话声音敞亮的女人。

两个孩子，大的读高中，小的念小学，看着都挺乖的。尤其是高中男生，有个那么外向的妈，他自己却安静得很，他妈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连知会一声都不。

冯唐寸步不离的跟在陆城旁边，陆城向冯唐介绍，“这套房子的宅基地是我外公的，他有三个子女，每个子女住一层，两个老人住一楼。然后我妈的房子在四楼。”

这么多人住一起，也不怕有矛盾。冯唐满脸不可置信。

“听起来人挺多的，其实也还好，我和我妈已经在市里住了很多年，这边是我两个舅舅在一块，然后就是舅妈两妯娌，负责照顾下两个老人的吃穿，以及表弟表妹上下学。”

跟着搬东西的表妹陆婉婉诧异的追问:“大表哥，你在和谁说话？”

陆城在前面笑道，“没谁，我在和我的猫说。它叫小黑，很聪明，能听懂人话。”

“真的吗？”陆婉婉笑道，“家里这两天正好有老鼠，大米都被老鼠吃了，你让小□□我们抓下老鼠呗。”

冯唐:“……”谢谢您嘞，您可真看得起我。

“到了，谢谢婉婉。”陆城把门推开，“房子很久没住了，可能……”

“有点脏”这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自动咽了下去。

入目处，本该空旷的客厅摆满了废旧的家具，旧沙发、旧桌子，甚至还有旧冰箱，不一而足。

这哪里是脏，这是根本没地方住。

帮着提东西的陆婉婉看陆城停下来，凑过来看，一脸天真的说:“好多东西啊，都是我爸爸和小叔放的。那现在怎么办呢？”

冯唐甩甩耳朵，心说:这么多东西，放得乱七八糟，显然也不是一两天搬上来的，你俩舅舅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层是你们母子的。

陆城脸色有些难看——以前建房子的时候就说过，这一楼是他们母子的，毕竟是出了钱的，结果现在……

不过再难看也不至于对小孩子说，他说:“没关系，那就先放一楼吧，我先去看看外公。”

两个小孩又把东西拎下去，冯唐亦步亦趋的跟到一楼，直到陆城重新坐上面包车，他终于意识到，陆城并没打算带上自己。

这……

陆城几乎是有些狼狈的离开这里，正打算开车，才意识到两只猫还在，他赶紧收拾好情绪，假装情绪高昂的说：“大灰，帮我盯着小黑，不要让他搞破坏，我去趟医院很快回来。”

从来都是这样，陆城想，他母亲在世的时候就是这样，在这个家里他们母子从来都没有地位。这也就是为什么陆城自读大学后就离开这里，一走多年，都不愿意回来的原因。

从一下车就趴在门口的大灰掀开眼皮看了冯唐一眼，然后把脑袋垂下去继续睡觉。冯唐翻了个白眼，绕着大厅四处看看。

没有人会在意一只猫干什么，倒是陆城的大舅妈看到了，对陆婉婉说:\"婉婉找两根绳子来，这两只猫养的挺好的，别让它们跑了。\"

陆婉婉很听话，找了两根绳子过来，她走到冯唐面前，正打算伸手去套，忽然看到冯唐看过来的眼神。

那是种怎样的眼神？黑猫半眯着眼，收起下巴，搁人身上，就像是社会混混要去打群架放狠的眼神。

陆婉婉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这只猫好吓人。它的瞳孔变细，漆黑的眼眸一点光亮都没有，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你，像个要发脾气的大人一样。

陆婉婉后退两步，哇的一声哭了，“妈妈，这只猫凶我。”

冯唐：“……”天地良心，他可什么都没干。

大灰走过来，叼起冯唐的后颈就往外面走，在舅妈过来安慰陆婉婉，作势要打小黑之前，带他离开了这个房子。

大灰叼着冯唐爬到门口的大树上。

农村的路都挺宽阔，门口再种两棵大树，倒是挺气派。于是两只猫趴在树枝上睡了个下午觉，缓解一路坐车过来的疲惫。

直到有人站在树下面喊：“小黑，大灰，下来，吃饭了！”

冯唐终于醒了，他伸了个懒腰，看到陆城在树下伸开了手臂，跃跃欲试的想直接跳下去，可是一想到他手还没好，只好把这个心思收起来，试着从树干上爬下去。

冯唐没爬过这么高的树，这会他才两个巴掌大，树对他来说太高了点。冯唐想倒退着下去，结果还没走两步，被从高处走过来的大灰叼了起来，三两下跳了下去。

陆城是在外面吃的，老乡请他吃饭，他就顺便给冯唐打包了饭菜带回来。红色的塑料袋打开，透明的一次性塑料碗里，装满了淌着红油的肉。

居然是乌龟，还有鲶鱼。冯唐没见过这样吃过乌龟和鲶鱼，小心翼翼吃了一口，辣得他上窜下跳，疯狂吐舌头。

大灰看到冯唐的样子，猫粮也不吃了，凑过来嗅了嗅，皱起鼻子直接后退。显然它还是接受不了人吃的东西。

陆城不厚道的笑了。他甚少笑，即便是被冯唐逗笑了，也只是浅浅的弯起眼睛，“就知道你不能吃辣，但是这道菜要辣的才好吃。我还专门给你准备了青菜，吃口菜吧。”陆城说着，又打开一个袋子。

“这城里的猫还真是金贵，一个只吃猫粮，一个嫌辣，亏你还像个祖宗样的供着。搁我们这，爱吃吃不吃饿死。要是真敢不吃，就用棍子伺候，哈哈。”

一道粗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冯唐抬头看过去，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和陆城长得有几分相似，看样子该是他舅舅了。

陆城不喜欢别人去评价他的猫，他显然不是个会隐藏情绪的人，这会脸色已经不太好，但依然客气的说，“这两只猫都特别通人性，难得遇到这么好的猫，不对他们好点，跑了我可就没有了。”

“走吧，我们进屋去商量下你外公的事。”胖男人说着走到屋里，敞开了嗓门喊了声，不多时，房子里传来各种脚步声。

好多双眼睛从门后探出来，看着陆城，慢慢的，他们走到客厅坐着了。

冯唐知道，他们要来商议外公住院的医药费问题了。

早在周旭车上的时候，冯唐就隐约听到他外公这次车祸还挺严重，里外里抢救要花不少钱。这也就是出事后，大舅会第一时间通知陆城的原因。

大舅妈扶着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走过来，老太太腿不好，眼睛红着，似乎才抹了泪。陆城上前一步把老太太搀扶住，“外婆您怎么也出来了，医药费的事我们商量就好。”

老太太拍着陆城的手，不说话，只是摇头。

不到五分钟，几乎所有人都坐齐了。看模样，这里坐的大概是两个舅舅，两个舅妈，再加外婆和陆城。

陆城的大舅陆华平清清嗓子开了口，\"现在咱们家的人几乎都到了，那我们就开门见山了。\"

他的话音刚落，自己的，连同其他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陆城身上。看这架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陆城要提分家产呢。

冯唐来了兴趣，他叼起塑料碗，一个一个拖到餐桌前面，然后蹲下来，一边吃饭一边看着他们说话。

冯唐拿从小到大见过的场面打赌，接下来一定有场大戏，势必关于伦理、道德、亲情，乃至钞票，想想都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