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二十一年腊月廿九晨
五更三点,四百下开门鼓刚刚敲完,长乐门外参加制科考试的考生便已经有序列队站好了,礼部的官员正在逐个清点户籍,确认考生身份,同时搜身保证考生不能夹带小抄和其他禁品入宫。
在他们不远处的承天门外,等候早朝的五品以上要员也在安静等待,两方人都十分安静,互不影响,然而若是仔细观察便能看到,所有考生都在悄悄偷觑另一侧队伍中那些着官服配朝笏的大人们,幻想着自己可以靠这一次制考一步登天,从此也能在晨钟响起之时站在太极殿上侃侃而谈。
事实上,本朝皇帝尚才求贤,虽然每年都有常科考试,但还是常常设制科,且在制科中得圣人青眼的学子往往更容易在仕途上一番风顺,如今的左仆射贺之行一届布衣,便是在天启二年的制科中一鸣惊人,从此平步青云的。
原本往年的制科都是由皇帝亲自主持,而今年换了一个回京日短的宗室公子,还有不少学子心生疑虑,只不过是抱着为常科练习的心态来参与的,谁知六日前得知圣人特拨了昭德殿供考试之用,此科参考的考生才觉出今年这一科的不同寻常。
须知常科考试也不过是在是尚书省的廊庑之下摆满小桌,考生们席地而坐答卷,那可是二、三月的长安,大多数时候都是寒风呼啸,运气若再不好些甚至能碰上雪天,能熬下来成功答完题的都算是身体耐造的。
往年皇帝亲监制科,便是她最看重的第一科,也是在太极殿外的空地上考的试,如今他们能分到一个避风遮雨的宫殿考试,前后十年的学子谁不羡慕红了眼。
若是在此次制科中夺魁,难保谁不是下一个贺之行。
卯正一刻,所有的考生才算清查完毕,内侍梁静逸身边的第一女官曼易领着两队金吾卫在宫门内等着,同监门卫交接后便带着礼部官员和众学子一路行往昭德殿。
到昭德殿处,秉禧与曼易互相问过安,这些考生便换由秉禧领着进入正殿,而正殿之上,乐绥并多位主考已经等候多时了。
宫中规矩繁多森严,这一路走来不仅是几番人员更替令考生们目不暇接,两边金吾卫的冷峻肃穆更是让他们噤若寒蝉,此刻终于到达考试之所,一个个也不敢多有动作。
乐绥眼见着一个考生差点打翻他自个儿带来的砚台,无奈一笑,开口时难免带了两份柔和:“卿等学富雄词,远随乡荐,跋涉山川,当甚劳止。”
考生们听到这位皇室贵子的声音如此年轻都颇感惊异,有些胆子大的还抬头去看他,秉禧脸色一变正要呵斥,乐绥却抬手制止了他,反倒柔和地朝那些学子笑了笑:“有司至公,必无遗逸,卿等毋需惶惶,仰取圣人钧裁即是。”
众学子弯腰再拜应诺。
主考官表现得如此平易近人,多少令考生心中紧张稍有缓解,然而等卷子一发下来,众人又是倒吸一口冷气。
虽说早知道本次制科开的是宰臣科,但是在楚王身死、吴王受困的节骨眼上,在梁王公子昭的眼皮子底下议为君之道?这是不是也太危险了?
然而,这题目再危险也还是要议,不仅要议,还要议足整整六个时辰。考生里确实有人在看到题目之后心生退意,擦着边随意议一些把君民比作舟水的废话,但也不乏有些破釜沉舟的勇士,用词犀利,高谈阔论,期冀出奇制胜。
不过这些人到底会是谁,现在在高台上远远看着的乐绥仍然还不得分辨。
酉时一过,乐绥朝副考点头示意,宣布考试结束,便有官员依次收取考生试卷上呈,元启二十一年的制科考试就算是结束了。
虽然对于众位需要研判考卷的考官来说,这还只是第一关,但此刻他们更重要的显然是另一桩事。
依照本朝履历,元正前三日、后三日官员均会放假,故而本朝一般会在腊月廿七封印,待到来年元月初四再行开印。
因着今年的制考定在腊月廿九,乐绥等人并未随朝中|共行封印礼,而是一直等到了今天才迟迟封印。
待考生退场完毕,诸监考在旁监督着礼部官员把考卷密封到一起,乐绥与两名副考官各自在封口处盖上自个儿的官印,年前的公事就可以到此为止了。
所有人眼见着乐绥的印压着两名考官的印盖上去,皆是长长出了一口气,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一岁既除,无论明年还有怎样的艰难险阻,总归今年已经过去了,众人心中都不免有一块大石落地之感。
乐绥见到周遭骤然升腾起来的喜悦之气也难免染上欢喜,朝着诸位大人举了举自己手中尚且带着朱砂的官印:“请诸位回房中稍整衣冠,过会儿我们在正殿封印。”
一圈儿的官员小吏都弯腰叉手应诺,金吾卫则押送着被封印好的试卷送到乐绥与两位副考官合住的东侧殿,只等年后再启封评判。
乐绥回到屋中时嘴角还带着笑意,一进书房就敏锐地发现自个儿的玉镇纸被人动过,过去翻开一看,果然找到了一封书信。
“楚王案结,乃受奸人毒害,下毒者曾与吴王府管事之侄有旧,上大怒,然长宁公主密审多人,更兼多方探查,力证吴王清白,上令将首恶凌迟,徒九族,就此结案。另,刑部尚书郑恒从廿二日广运门刺客左脚踝骨中探得此人特征与早年孟极卫拨给吴王府的一名暗卫相仿,已上奏圣人。再另,萧已归巢。”
乐绥面无表情地看完这纸条,将它放在烛火上烧了,端着自己的官印走出屋外,到正殿时其他人已经在那里候着了,乐绥便笑了笑:“诸位,封印吧。”
前朝以来,除夕及元正本朝在京官员及地方大员除府尹等需留在当地外都要进宫同庆,女皇登基以来体察臣属不易,深感年节上应让臣子们阖家团圆,特令取消了除夕日的宫宴,改为皇族家宴,命崔、俞两家皇亲国戚参加即可。
然而因为今年的制科考试定在腊月廿九,考试与评卷间隔了一个年节,皇帝便特意开了恩典,允许制考所有监考官员都能留在宫中饮宴过年。
这本是皇帝的一番恩典,若是往年他们能在宫中同圣人一同过年自然是无边荣光,只是这些官员却实在运气不好,今年年节上外面的家家户户自然是一片和乐,宫宴的气氛却显得一言难尽。
去年过年之时,皇帝膝下尚且有三个子女环绕在侧,也有俞伯韶整些稀罕玩意儿给皇帝解闷儿。谁知今年年前这短短一月之内,楚王身死,吴王受囚,俞伯韶远在虹梁仍未回京,再加上事情过去未久,在席所有人都显得兴致不高,亥时刚过一点儿皇帝就叫着她特意召进宫来过年的刑部尚书郑恒往后殿去了,余下的皇亲国戚也不敢多闹,不久便草草散去。
贵人们兴致不高,这些留在宫中的官员自然也得学鹌鹑一般缩起来,免得触了哪位的霉头,在这大好的年节上喜事变丧事。
等宴上诸人都走光了,乐绥才带着手下这帮小官吏们回了昭德殿,同僚们互相拜过年就各自窝回了自己房中。
而乐绥一进卧房就感觉到了异样,秉禧作为德恺的徒弟,在贴心这一块是没话说的,但是此刻殿内除了烧的热腾腾的火盆和燃了有一会儿的熏香外,桌上还摆着一叠透花糍,碟子的制式也与宫中用的有几分差异,一看便知道是谁的手笔。
乐绥走过去,一眼就看到碟子下面压着一个红封,甫一入手便觉沉甸甸的,倒在手里果然是足足六十六枚刻着北斗七星、龙凤、龟蛇、双鱼、斗剑、星斗等祥瑞图案的铜钱,正面则无一例外地铸着“去殃除凶”和“福山寿海”两个字样。
红封封皮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压岁”二字,虽然未免落入有心人之手没有落款,但送礼的和收礼的均对这两个字出自谁人之手心知肚明。
这红封出现地突然,乐绥完全可以想象这碟糕点和福钱是经历了怎样的重重关卡才被送到这个房间里的,但还是有人为他花了这么大的功夫和苦心,只是想叫他来年平平安安,想到这里便有一种莫可明状的情绪不可抑制地蔓延到全身各处。
正在此时,门口处传来敲门声,乐绥心中一动,突然有了一丝明知道荒诞的期待,他脚步轻快地快步走到门边,猛地拉开门,倒把门外的秉禧骇了一跳,轻声问:“殿下?”
尽管早知不可能,还是难免有一丝失望的情绪从乐绥的眼角眉梢流露出来,令秉禧更生忧惧,乐绥赶紧收敛了情绪,看着秉禧手中端着的一托盘钱币问道:“这是?”
秉禧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虽然不知道小主子为什么刚刚不高兴,但他是万万不能不高兴的,笑得仿佛年画上的福娃娃:“公子,自太|祖以来,每逢年节宫中贵人们皆掷钱以为戏,马上该敲钟了,请公子也为昭德殿的各位大人们散福吧。”
他们考虑得如此妥帖,乐绥自然欣然应允,不一会昭德殿就又热闹了起来,众人团团围在一起捧着手炉静候着元启二十二年的钟声。
崔乐绥,来,告诉妈妈,你在期待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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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压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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