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路一条在眼前,似乎只有认命了。
但是,屈服这两个字从不会被收录进她的字典。
贺向晚记得,天堂大道144号的黑洞空间里也有她心脏离体的场景,只不过那是歌声带来的幻觉效果。
还是那句话,人没有心脏是会死的。
她掌心上的黑色残渣正代表着枯竭的死亡。
如果现在发生的一切皆为真实,那么既然心脏已毁,她为什么还活着?
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她现在根本不是“人”。
【《普莱森城市市民规约》6.牢记你的身份,身份是你独立于其他市民的标志。】
“身份”一词含义比较微妙,既可以指主体所具有的某种职业或者地位,也可以指特征种属。
初入副本,她相对于普莱森而言,是“外来客”。
之后,幸福宴会厅阶段,她是“木耳”。
再后来,刚离开幸福宴会厅时,她被接纳为“正式市民”。
清洁天堂大道144号工作完成后,她是监管处的“犯人”。
然后,她来到天堂牧场,成为“牧羊人”。
以上这些是她目前为止所有拥有过的“身份”。
市民规约第六条,要求她“牢记身份”,但从来都没有提及,需要被记住的,究竟是什么身份。
因为“身份”是不确定的,就像是被关在箱子里的一只猫,不作出主动选择,不打开那一层遮掩,它的状态永远可变。
看似自由,看似无拘无束,但只要进行了选择,就必须依照自己选择的人物设定活动。
天堂牧场里有一群两脚羊。
天堂牧场是普莱森的后空间真相一角。
而两脚羊其实就是人。
但是幸福宴会厅会把两脚羊做成食物端上餐桌热情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让他们着迷,让他们享用,让他们被同化,并像人脸树叶的歌词所唱的那样心甘情愿留在这里。
世上不存在真正的永动机。
歌词还写道,每新来一批客人,城市之心的跳动就比前一次更加有力——意思便是,有人源源不断来到这里,源源不断供给能量,源源不断地壮大城市之心的力量与普莱森得以建成发展的地基。
身份是你独立于其他市民的标志——城市之心通过某种渠道与市民相连,每个市民都有一条独立的血管。
市民可以是店主,行人,工匠,可以是任何职业,任何身份,但最终,他们都是两脚羊,都是食物,都要汇聚为一颗不竭跳动的巨大心脏。
她之前的理解错误地倒置了市民与城市之心的关系。
不是城市之心输送能量供养市民,而是市民无意识地以自己作为普莱森的食物。
不同于真正出现过并展示过力量的城市之眼,城市之心只在歌词和幻觉中略占一席。
但它从来不是臆想的事物。
它其实一直在她眼前。
它是普莱森的每一个市民。
普莱森是一座安居乐业的城市。
但普莱森其实没有市民,就像天堂牧场本来没有牧场主。
这座城市的构造说来复杂,其实组成极其简单。
——它就是城市之眼与城市之心的结合体。
精神污染是自始存在的。
假象可以轻易地蒙蔽人。
而她在监管处,给自己注射过半支血红色药剂。
药液里还有一只血红眼睛。
药剂是开启天堂牧场的钥匙,却也是发现真相的代价。
因为普莱森,不允许任何存在进行思考。
这里的伪装并不高明,所以思考意味着破绽的发现。
而一座完美光鲜的,以幸福著称的宜居之城,绝不会容忍破绽的出现。
所以,它会通过治安大队的惩戒措施,迫使那些不听话的、有发觉真相迹象的人在药剂的作用下被彻底同化为城市的组成部分,和城市的命运永久绑定。
而市民在“牢记身份”的同时,必然会“忘记”某些更加重要的事情。比如,失去心脏的人依旧能够安然地呼吸。一切看似荒唐,但疯狂到极致,便是怀疑的尽头。
普莱森不能被察觉它只是一座空城,所以它建立了管理体系,基础设施,还强制接取工作任务,让市民沉浸在生活充实的角色扮演之中,无暇思考表象之下的本质,也无意研究喻体遮掩的本体。
像天堂牧场的核心揭示的那样,普莱森,同样是城市之眼设计的剧本。只不过它更加大型,凌驾于所有机制之上。
“普莱森不欢迎活着的无业游民”——所有人都要成为城市之眼的演员,尽责地扮演好选定的人设,否则,连演员的资格都会被强制剥夺。
不思考,便不会怀疑;不怀疑,便不会想要推翻现有秩序;不推翻现有秩序,就能够获得永远的“幸福”。
而一旦思考,试图打开存在于表象与本质之间的“门”,演员的行为就随之脱离角色的轨道,剧本只是剧本的事实便会浮上水面。
那么,这是一份什么样的剧本?
普莱森,对应英文单词“PRISON”的发音。
这里处处都在扮演“监狱”。
明显可见者,如人脸树叶连缀而成的茧蛹,如黑洞里骨条搭建而成的牢笼,如治安大队下辖的监管处囚房。
抽象隐晦者,如所有规则文字设立的束缚,如角色扮演不可偏离人设的要求,如管委会统治一切的权威。
以及,此刻她自己的“家”。
【《普莱森城市市民规约》5.请在白天保持绝对安静,在夜晚你则可以凭自己喜好开展娱乐活动。普莱森允许一切形式的娱乐活动。】
这是表意最为接近监狱犯人守则的一项条款。
“安静”的涵义不是不发出过大的声音,而是要求白天的犯人必须安分地待在监狱中,不可以自由活动。
而夜晚权限宽松,是因为那是犯人放风的时间。
之前她就奇怪过——从家中的窗户往外看,居然什么都看不见。
那时候是“白天”,未到放风时间,犯人不得离开,所以从“监狱”里向外看,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想到这里,离真正的死战也就不远了。
贺向晚撑了下额头。
失去心脏的感觉,似乎还挺容易适应。
话说,与副本同归于尽的方法虽然代价大了些,但是只要能让城市之眼吃瘪,就等于她赚到。
一想到她的能量还要供养这丑东西就怪膈应的。不说她愿不愿意,首先属于她的能量,这诡异估计都承受不起。
不过她的心态还没到厌世的地步。
随手在床边抹了一把蹭掉掌心的黑色残渣,贺向晚背靠床头,眼睛盯着各面严丝合缝的白色墙壁,单方面开启聊天。
“我想起来,有个挺著名的哲学家说过,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
“那不会思想的叫什么?麻绳?”
“你口味挺难评啊。居然喜欢看麻绳表演。”
“剧本是谁写的?你自己?烂成这样,一看就是诡异出品。”
“不会写剧本拍戏那就别吃导演这碗饭,不然你只会噎死。”
“哦,说到死——”贺向晚顿了顿,饶有兴致地接下去,“你说你何必呢?惹我对你有什么好处?这么告诉你吧,你可能觉得很有把握搞死我,但我同样觉得我更有把握弄死你。最差的结局,就是咱俩一同赴死,我是不怕死,但你应该挺怕的。”
她意味深长:“不然,你哪来的兴致研究永动机?”
没有声音回她的话。
贺向晚眼神落在已经停转的大钟,又转向床头柜上的闹钟,顺手拿起来就拆。
电池盒是空的。
她毫无真情实感地叹气:“懂了,库存告急是这样的。”
再观察一番四周和头顶墙壁,得出结论:“看得出来,你术业有专攻,偏科精神和心理,想要制造一个幽闭恐惧实验室。”
“这个设计不能说差强人意,只能说毫无新意。”
她懒懒抱手枕在脑后:“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就如同吓不着一个不知恐惧为何物的人。”
“哦对,我现在不是人。但是类比你知道吧?会比喻的诡异应该也会其他修辞手法,不然我觉得你是弱智。”
“另外建议一下,你的歌写得很糟糕,尤其是幸福歌,居然还抄袭。算了,著作权是什么估计你听不懂。”
“现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你本体正藏在哪个垃圾堆里偷偷改剧本,嗯?”
话音刚落,雪白墙面瞬间染上血红颜色。
贺向晚:“你是不是觉得,这个房间既大且空,你使尽力气也得用自以为圣洁的光芒普照大地,以达成闪瞎我的目的?”
血红颜色如有实质地增加着浓度,并一层层朝着她逼近来。
她笑意嘲讽:“独角戏好看吧?自导自演有趣吧?既然玩够了——”
“那么,你,可以去死了。”
心口空处,有东西蠕动着,像种子发芽一般钻出肌肤,破开衣襟。
贺向晚低头。
一只血红眼睛从她心脏所处位置生长出来。
它的颜色深红近黑,正对着她投来的视线诡异地眨动,每眨一次眼,就有一丝血红流淌,眼球也扩大一圈,像是要逐步蚕食她整个身体。
而在她不知道的普莱森城市各个角落,千万颗血红眼球正勃发如雨后蘑菇。它们以相同的频率生长转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如果有人远距离地看上一眼,便会发现这些转动的眼球,与现实世界里的自动电子监控极为相似。
这些眼球辐射的范围是所有存在。
它们正在监控。
他们正被监控。
听从并顺服它的指令才是生存的唯一正道。
否则,无人能够幸免于——来自普莱森的,这场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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